夫妻倆說開之后,寶然媽徹底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出來進去腳步也輕快起來。心中安定,臉上時不時洋溢出止不住的笑容,寶然和爸爸的日子也越發好過起來。
唐阿姨很是疑惑,旁敲側擊了好幾回。寶然媽告訴她,自家準備順其自然在,上海能回則回,不能去拉倒。
這可都是大實話,唐阿姨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總覺得江家兩口子定是有了什么好消息,藏著掖著不肯告訴她。
她心里不忿,當面不好再說什么,回了家就和老公嘀咕:“虧你還總說老江兩口子有多老實有多憨,都是做給外人看的!你看小林那個志得意滿的樣子,掩都掩不住!哼!他們家里指定是找著了路子的了,就瞞著你我!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擔心我們要找他們幫忙,嫌麻煩怕拖累嘛!還同鄉,還患難之交呢!都是假的,唬人的!切!什么人哪!”
周叔叔和她說不清,干脆不理她。唐阿姨得不到響應,更加氣不過。可當了寶然爸媽的面,她卻是越發地親切熱絡,往來也更為頻繁勤快,還經常支使了紅梅過來,說這孩子跟江家投緣,還可以幫著照顧寶然。寶然媽哭笑不得,也只能隨她。
紅梅卻是巴不得天天膩在江家。寶然媽對她從無指責挑剔,也不刻意親近。寶然爸眼里她的存在就如家里的桌椅板凳一樣合理自然。江寶然則是見面就送上甜蜜蜜的笑,然后跟前腳后磕磕絆絆地粘乎著。
在這個家里,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舒暢,被大人們放過,被一個小人需要,隨性輕松得如同自己的家。而她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體會到“家”的感覺了。也或者,自打記事起,這是頭一回體味到在“家”里所應有的感覺。
所以,紅梅在江家待的時間一天天地越來越長,回到自己家卻依舊地沉默寡言。唐阿姨盤問江家情況,她便一一如實匯報:江寶然今天吃幾口飯,喝幾口粥,幾次小便,摔幾個跟頭……
一點有用的情報都沒有,唐阿姨恨得點她腦額:“你就是個阿木靈,這輩子沒得指望開開竅!”
阿木靈捂著腦門,想起江家,被窩里輕笑。
轉眼到了年尾。
寶然爸興致勃勃地張羅著,要給寶貝女兒好好過個周歲。寶然媽不想張揚,說:“小孩子家家的,弄那么隆重做什么,當心她受不住。”
“噯!”寶然爸很不高興:“怎么講話的!我的女兒,有什么受不住的!我可和老孫老周都已經講好了,到時候兩家都要來,你得好好準備著,不準給我姑娘塌場面哦!”
寶然媽無奈:“是是是!你姑娘面子大,要好生敬著,人都是沖你寶貝姑娘上門來的,可不敢給怠慢了!”
“那是,也不瞧瞧我家寶然多喜歡人啊!老孫說備了禮,要給咱寶然當干爹呢!”
媽媽“撲哧”樂了:“兩口子沒商量好啊?山東大嬸昨兒個還說要寶然給她做媳婦呢!”
爸爸一把接住,斷然說道:“那可不行!我家寶然,誰也不給!認個干爸干媽,多幾個哥哥來給咱使喚可以,想把人給劃拉出去,沒門兒!”
寶然大樂,此計深得吾心啊!不愧是老爸,這帳算得,有夠精刮!抱著老爸狠親一口,連聲地叫“帕帕!帕帕!”寶然現在已會叫爸爸媽媽,只是舌頭太短,時不時總會破了音。
寶然媽也樂了,她本就是一向唯老公馬首是瞻的,這般好事,又豈有不愿意的?
這天晚上,寶然家的小桌上擺滿了大盤小碗,不大的屋子,炕上的孩子,炕沿的女人,地上的爺們,擠得滿滿當當,轉不過身。
老虎三兄弟混水摸魚,打翻了一碟花生,撞倒了一只暖瓶,揪散了兩只小辮,最后在披頭散發的紅玉的哇哇大哭聲中,一人腦后印一記山東大叔的祖傳鐵砂掌,被驅逐出境。周紅彬毫無兄妹同仇敵愾的自覺,屁顛顛跟著去了,身后唐阿姨的斥責呼喚只如快餐店里的背景音樂,充耳不聞。
如同唐阿姨瞧不起山東大嬸順帶就鄙視了小老虎們的粗野,山東大嬸也厭屋及烏地對紅梅姐妹倆嗤之以鼻。在她看來,紅玉嬌嬌俏俏,神神經經,根本就是其母的仿真縮小版,紅梅則陰沉晦暗,無比地悶人。相比較之下,也就長相酷似其父的紅彬還算稍能入眼,這是沾了寶然爸的光,山東大嬸眼里,能跟他老公看得起的人,也就是寶然爸,做推心置腹的好友,多少也帶了點“斯文儒雅”之氣。(話說,這個彎拐得還算清楚么?)
當然最饞人的,還數江家小丫頭。脾氣隨和,溫厚喜興,像個福娃娃,誰來逗都瞇瞇地笑。難得的是這么點大,不爭不搶,不吵不鬧,跟誰都能玩得,隨便放哪兒都待得穩當,用山東大叔的話說:“古時候講究人家里的大家閨秀,見過沒?就這樣兒!”
山東大嬸沒見過大家閨秀,江寶然在她心里已穩居最佳兒媳的寶座。被山東大叔潑了冷水,說自家荒生野長的小子們配不上這樣斯文安靜的大姑娘,依舊不甘心,打算曲線救國,先認下了干閨女,扯著藤兒好摘瓜,自家小子們就算質量不出眾,數量上總占優勢,到時候讓江家可勁兒地挑,總能扒拉出一個入得了眼的吧?
秉承著這一宗旨,山東大嬸顧不得滿臉不忿的唐阿姨,抱起紅玉敷衍地安慰一下,便催著要認干閨女,生怕出什么岔子,節外生枝,壞了她的大事。
寶然媽有些明白,忍著笑意,找出兩根紅綢,替紅玉重新梳了辮子細細扎好,又擦干凈淚水縱橫的一張小臉蛋,將她交給紅梅帶著,這才過來招呼大家上桌。
認干親的儀式很成功。
江寶然居然不怎么用人教,在媽媽的示意下非常自覺地小手抱拳就拜了下去,還未進化充分的稚嫩嗓音軟軟地喚:“喀帕,喀媽……”(這家伙確定不是故意的?)
夫妻倆連聲應著,好半天合不攏嘴。山東大叔將一只小小的長命鎖給寶然掛在脖子上,黃澄澄亮晶晶,居然是金的,山東大嬸又給寶然腕上套上只小手鏈,細細的紅色絲線精心編制,中間串進了六只銀色的小鈴鐺,難為一向粗枝大葉的山東大嬸,竟然也有這樣精細的手藝。
飯后大家都來了興致,起哄鬧著要給寶然抓周。
事先沒想做這個,屋里一時也找不出太多東西。大家伙群策群力,四處搜刮,不一會兒倒也擺了一桌子。
爸爸舉了寶然站上小桌,一覽無余:一本“毛選”,汗!一枝鋼筆,這可是個貴重品,爸爸正裝時才插胸袋里撐門面的。一枚五分硬幣,真小氣!一只算盤,不知打哪兒變出來的,平常在家里“掘寶”時怎么沒見?一把小勺,嗯,鍋太大,桌上放不下,可以理解。一把剪刀,針線筐里抄來的,媽媽細心地給裹了條毛巾。一顆水果糖,不稀罕!一只橡皮鴨,呃……,磨牙用的。一只紅綢帶系成的蝴蝶結,很眼熟……,偷眼一瞄,炕上小紅玉正眼巴巴望著,哭喪著臉,可憐滴娃,頭發又散了……
還未動手,山東大叔“嘿嘿”壞笑著,打兜里掏出一只白色小紙包擱進去,上面印著綠色的山峰,白色的雪蓮。周叔叔也促狹地笑,引誘寶然:“寶然,看這個花兒多漂亮!”
媽媽們齊齊沖兩人翻白眼,寶然扶著爸爸走過去,笑呵呵一腳踹飛。
倆教唆犯灰頭土臉揉鼻子,山東大嬸和唐阿姨也難得意見一致地說:“活該!”
于是大家紛紛出謀劃策,指點江山。
這個說:“寶然寶然!書!拿那本書!”
“鋼筆也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那個說:“別聽她的。錢,拿錢!這才是最管用的!”
“還有算盤,有了錢還得管好了才行!”
“不對,先拿勺子!女孩子這個本事一定得有。別忘了剪刀,哎,小心點兒別戳著!”
“費那些勁兒干嗎?聽我的沒錯,寶然,直接拿那個糖和鴨子就夠了,咱就是個富貴享受的命兒!”
江寶然從諫如流,依次撿起。
一通亂之后,爸爸耳后別著鋼筆,周叔叔手里捧了毛選,硬幣沒拿穩,滴溜溜滾進桌縫里,算了,不管它,反正還在家里丟不了。算盤推到唐阿姨手里,媽媽一手持剪,一手拿勺,嗯,很和諧!水果糖塞山東大嬸的大嘴里,呃……,糖紙麻煩自己剝下好吧?我很忙的。山東大叔捏捏橡皮鴨,不錯,挺響的。
最后拎起蝴蝶結欣賞一下,扔給炕上蠢蠢欲動的紅玉,拍拍兩手,笑瞇瞇在桌上盤腿坐下,如一尊菩薩。
眾人面面相覷,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