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聽人談論最多的,還是知青返城的事。
全國其它地方的知青都已陸續返回。規模浩大的云南上海知青,據消息說經過不屈不撓的斗爭,也幾乎全數返回并得到接收和安置。唯獨新疆的知青回家之路困難重重。
前世江寶然大概研究過,似乎是因為國家穩定邊疆的政策,新疆的知青此時被稱為“支邊青年”,不享受知青返城的待遇。
知青們當然不愿意,于是就鬧,聽說有組織的去烏魯木齊請愿都有兩回了,還想上北京來著,只是路上被攔了回來。盡管事情在官方上還沒有得到解決,但已經有知青開始以病退,困退等各種名義回去了。
這種種的消息里面,有好些是寶然媽從各處打聽來的。
寶然媽對春節時唐阿姨向她描繪的美好前景大為動心。過年后,試探著跟寶然爸說起過幾次,爸爸卻只是聽著,隨口應付著,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寶然媽便不好再提,但經不住唐阿姨的再三撩撥,每聽到一星半點關于回城的消息,不辨真假,回家閑談時,有意無意地總是會帶出來。
爸爸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后開始給上海家里寫信。來回幾封信過后,便對此事閉口不談。媽媽再怎么說,他也只是好脾氣地陪著,并不接話。說得多了,有時爸爸便帶著寶然,避出門去。
天氣越發的炎熱。爸爸常在晚飯后,抱了寶然出來散步乘涼,有時會去同事朋友家串串門。近些日子,他常趁媽媽忙家務時,帶了寶然去周叔叔家。
周叔叔一家和爸爸媽媽同屬一個團場,但不在一個連隊。住得倒是不遠,出門向北,沿兩旁矗滿了高高的白楊樹的林蔭道直走,再過一個小小的天然湖就到了。
周叔叔家里住得要比寶然家強上許多。一大一小兩間串在一起,雖然只是土坯房,但寬敞明亮,通風也好。三個孩子在里屋小間,大人睡外屋大炕上,門口也一樣隔出小小一塊做灶間。唐阿姨理家是把好手。屋頂上打了一圈木條,上面排列整齊地釘了釘子,用細鐵絲拉出了縱橫的網格,再裱糊了雪白的大塊紙張做頂蓬,顯得屋子里格外的干凈亮堂。窗簾,桌布,床圍,都是素雅半舊的小花布,窗臺上還有一只廢棄暖水瓶的印花鐵外殼,里面插滿了搭配得當的野花,整個家看起來溫馨潔凈,頗有韻味。
爸爸和寶然被讓進屋,上了開水。大人們顯然是有事要談,唐阿姨便吩咐紅梅抱寶然去里屋,同紅彬紅玉一起玩。
寶然抱緊了爸爸的脖子,死不撒手。開玩笑,同幾個小孩子窩在炕上能玩出什么花樣來?那里比得上賴在這里聽八卦有趣?
寶然爸也舍不得將寶貝女兒交到幾個半大的孩子手里,便說:“寶然現在認生了,輕易不讓人抱呢!就讓她呆這兒吧,不礙事!”
紅梅不等人說,自覺地找出一個小花皮球送到寶然手中。寶然也不反對,兩只手抱了,話說這年頭有這么一個玩具還是相當奢侈了,就算自己沒什么興趣玩,可當著幾個大人扮小孩,演戲也得有個道具不是?
唐阿姨看了,替里屋的紅玉吃醋道:“寶然真是招人喜歡,紅玉都沒得她姐姐這么待見呢!”說得紅梅又低了頭。
江寶然心里翻白眼:紅梅不也沒受您的待見,我媽待她還要更好些呢!
周叔叔和爸爸已在炕上坐下。爸爸被讓了支煙在手里,看看寶然,很自覺地沒有點,只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
江寶然毫不客氣地舉起只小巴掌,一把拍掉。
爸爸早就沒了脾氣。周叔叔見狀只好將自己的煙也收起來。
唐阿姨幸災樂禍地笑了:“我說江哥,還是女兒管用哈!嫂子管你戒了幾年都沒戒了,這才幾個月的功夫啊!”
爸爸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只是美不滋兒地顛著寶然,向她保證:“好好好!不抽,爸爸不抽了!看,手里沒煙了吧?”
大家笑了一陣兒,周叔叔就說:“怎么樣老江,你家里還是說辦不成?”
“唉——”說起這個寶然爸發愁了。“當初我就覺得這個事不好辦。家里弟弟弟媳都已經回去了,他們在東北,那邊放了人,走得早。所以說是我家已經有人照顧,又有的房住,姆媽又有工作,不算特困。最主要的……,寶然媽過去,沒法安置,說沒有這個先例。那邊不給接收單,團里更不放人了。”
“哎呀!你就是老實的呀!這些條件誰家丁是丁卯是卯的了?送送東西找找人情,這些事情,你弟弟都回去了他不會不懂的,現在不要他去跑要誰去跑?推三阻四的,安心要你在外面一輩子不回去呀?!”不得不說,唐阿姨看問題透徹,兩句話就真相了。
寶然爸自然不好附和著說自家兄弟的不是,反問周叔叔:“老周你們呢?辦得差不多了吧?老周你是家里的獨子,怎么說也該回去的。小唐你可以頂替的吧?”
周叔叔還沒答話,唐阿姨已經搶先發言:“嗐!別提了!說起來我就生氣!就我家里那個大哥,好好的工作愣是給他搞丟了!我家姆媽說要爸爸那份工作頂給他。哦,兒子是她兒子,我這個女兒就不是她養的啦!我豁出去了,跟他們纏到底,怎么樣也得要他們把我弄回去!”
說著見周叔叔還不開口,恨恨地說:“你怎么不吭氣啦?你平常不是總講你家阿姐多好多好?現在怎么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帶兩個拖油瓶先跑回去,把你的路堵得死死的,她怎么就沒為你這個小弟想想啊?你家姆媽也是,女兒是嫁了人的人了呀,還放在家里供著,她不稀罕兒子給養老了是吧?”
周叔叔有些煩燥地說:“又講又講!給你說多少次了,阿姐也很苦的!她老公沒了,一人拖著兩個小人,不回家你讓她怎么辦?”
“哦!怨我啦?是我叫你阿姐嫁人的?還是我叫她觸霉頭的?她苦,我們就不苦啦?這么多年不靠她們吃不靠她們穿,就拜托她們照顧幾天小人還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到現在紅梅還不跟我講話呢,怎么不見你念念我的苦啊?!”
夫妻兩個眼見著就要吵起來。
寶然爸看著不像,趕緊上來勸解:“好了好了,小唐消消氣。小周這不也正在傷腦筋嗎?”
說著叫紅梅:“紅梅來給你媽再倒上點兒水!”
回頭見里屋兄妹聽見母親的高聲也出來探頭探腦,又吩咐紅梅:“帶上你弟弟妹妹回里屋去!”
低頭看懷里的寶然,依舊是坦坦然地看看這個,瞅瞅那個,沒怎么擔驚受怕的樣子。心里納罕:這小丫頭倒是個膽大的。
待周叔叔兩口子漸漸安靜,寶然爸想了想說:“依我看,咱們在這里干著急也是沒用的。現在外面形勢呢又亂得很,不如等等看。上海知青在咱這邊的畢竟是少數,等阿克蘇那邊的爭出來結果,有個具體的政策,咱們也好知道該往哪處使勁兒!”
周叔叔說:“可是現在已經有不少的人回去了!”唐阿姨也忙著點頭證實。
“你得看他們都是怎么回去的!說是病退,頂替,好些連商調函都沒有的,回去了能干啥?”
唐阿姨急道:“還管那么多,先回去再說了!江大哥你再給家里催一催,怎么著也能弄個頂替的,到時候就說那邊工作都有了,這邊還好扣著不放?我們是一定要回去的,再怎么著總不會餓死的吧!那么些人都回去了,也沒聽說有哪個過不下去的。”
“咱兩家的情況,能跟那些人比嗎?咱們都是有兒有女的,回去了沒有著落,一家人喝西北風么?”寶然爸頓了頓,接著又說:“說是回去再想辦法,真要有好辦法,我們還會愁了這么長時間?那些單身沒兒女的無所謂了,咱們可不能不管不顧的,讓小人們受罪就不好啦!”
這話一出口,大家都沉默下來。是啊,現如今可不是他們當初憑一腔熱血義無返顧地赴疆支邊的時候了,大家都已經為人父,為人母,都已經有了自己不可推卸的一份責任壓在肩頭。
天晚了,寶然爸抱起寶然告辭,周叔叔夫妻倆出來送了一段。
臨別時,唐阿姨猶豫再三,終于還是說:“江大哥,一連那個姓陳的,你記得吧?他也回去了。”
寶然爸一愣,問:“那他家屬呢?我記得他家屬好像是本地的吧?還有個小孩。”
唐阿姨不顧周叔叔悄悄地使眼色,說:“離了,小孩帶走了!”
一陣寂靜。
半晌寶然爸說:“別送了,家里還有孩子呢,我先走了。”
唐阿姨沖口說:“江大哥,其實你也可以……”
“夠了!”周叔叔截斷她的話,“江哥,天晚了,先回吧!回頭得空,咱倆再碰頭商量一下。”
唐阿姨不服氣地撇撇嘴,終究沒再說什么。
夏天的夜晚還是很涼的,爸爸將寶然抱得很緊,走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