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恍然,忙道:“極該如此,外頭那些,沒幾個好人,三娘子就該用暗記,就算他們將賬本偷了去,也看不懂。”
又不是商業競爭對手,偷賬本作甚么,直接偷錢便是,林依暗笑,將最后一筆帳算完。小麥不如稻子值錢,特別是在吃米多過吃面的四川,每斗只賣得鐵錢六十文,雖有二十畝地,除去佃農工錢及各項開銷,最后到手的,不足一百貫。但這對于林依來說,也是不小的數額,她有經驗在前,這回沒有絲毫猶豫,除了留下生活費用,其余的錢,一刻沒耽誤,一時間換作了田地。
至此,她名下的水田,已超過了二十畝,地雖不多,但她家僅有兩人一狗需要養活,足夠了。她曉得楊氏是東京人,愛吃面食,便留了些麥子,叫流霞借了二房的石磨,磨成白面,做了一籠素餡包子,又搟了幾碗面條。
楊氏見了這頓飯食,果然高興,話都多了幾分,與他們講了個笑話,說是有名都官凌景陽,欲與東京一豪門孫氏小娘子成婚,又怕自己年紀太大,就叫媒人將自己的年齡匿報了五歲,待交禮時,才知這位孫氏小娘子比自己還大,一問才知,原來她匿報了十歲。
此事荒唐,桌上幾人大笑,流霞笑道:“誰叫他不去相媳婦。”
相媳婦乃大宋風俗,待下過定帖,便由男家挑日子,選個雅致酒樓或園圃,或親人,或媒人,或親自前往,將媳婦相看,若男家中意,即以金釵插于女子冠鬢中,謂之“插釵”;若不如意,則送彩緞二匹,美其名是曰“壓驚”。
此風鄉間尤盛,林依也曾見過,笑了一時,突然想起張伯臨的親事,問道:“大少爺也要去雅州相媳婦?”
楊氏搖頭道:“不曾聽說。”
流霞笑道:“就算李家小娘子是個麻子臉,二房也甘愿認了,還相媳婦作甚?”
因張棟也是贊成與李家結親的,楊氏瞪了她一眼,令她噤聲。但這句玩笑話,還是流傳了出去,等張伯臨從書院下學回來時,就聽見隔壁幾個小子聚在草垛邊笑話他:“張大郎,你不去相媳婦,不怕她是個麻臉?”
張伯臨臉一紅,忙跑去方氏屋里,要求去雅州相看李家小娘子,方氏暗忖,雖說婚事已鐵板釘釘,但有這道程序,到底張家更有面子,便喚了張梁來,將張伯臨的意思與他講了。
張梁責備道:“明日媒人就動身去雅州送定禮了,多生一事作甚,趕緊將李家小娘子迎進門才是正理。”
張伯臨本就擔心新婦進門會壓他一頭,不曾想還沒來,就已叫他在人前丟了臉面,便據理力爭道:“我只不過去看一眼,又不是不娶她,我就隨媒人一道去,耽誤不了事。”
方氏也在一旁幫腔,勸張梁答應他。張梁一想,叮囑媒人將張伯臨看緊些,想是出不了事,便點頭道:“那叫你娘準備金釵去,不許帶彩緞。”
他這里同意了,張伯臨正歡喜,方氏卻期期艾艾起來:“家,家里哪里還有金釵,將銀包金的拿一支去?”
張梁氣道:“既是連金釵都沒得,去丟甚么人。”
張伯臨沒想到家中已是窮到如此地步,忙閉了嘴,不敢再提相媳婦一事。
二日,媒人帶了張家那幾只彩色包袱,前往雅州,將定禮送到李家正屋廳堂上。李家照著規矩,備香燭酒果,告祝天地祖宗,再請夫婦雙全之人挑巾將包袱開啟。
李夫人開了盒子蓋兒,一一瞧過,與李簡夫冷笑道:“草帖上就只列了幾樣見不得人的物事,我還道是謙遜,不曾想果然只有這幾樣,他們也好意思拿出手。”
李簡夫怕媒人聽見,忙道:“夫人,罷了,舒兒都十七了,再不嫁,后頭的幾個妹妹怎么辦?”
后面的幾個幺女,亦是李夫人所生,聞言便沒了言語。女家接受定禮后,須得當日便回定禮,李家的回定禮物,已預先備好,除了依禮將男家所送酒肴茶果的一半回送,還有開合銷金纈一匹,開書利市采一匹,箱用玉紗文虎紗。官綠公服羅一匹,畫眉褐織一匹,籍用玉紅條紗。疊金筐帕女紅五事,籍用官綠紗條。疊疊喜須掠一副,盛線筐帕女紅十事,籍用金褐擇絲。勸酒孩兒一合,藉用紫紗。茶花三十枝,籍用紅纈。果四色,酒二壺。媒氏生金條紗四匹,官褚二百千省。
李夫人備了回定禮,卻不想送,與李簡夫商議道:“張家定禮實在寒磣,咱們為何要與他們天大的面子,不如將回定禮減一半。
李簡夫也覺得張家行事實在讓人瞧不過去,便捋須猶豫。李舒在簾兒后聽見,指使貼身丫頭錦書出來道:“大娘叫我來問老爺夫人,她到底是不是你們親生,為何連幾樣回定禮也舍不得。”
李簡夫先笑了:“這個閨女,沒大沒小。”
李夫人也笑道:“罷了,便宜張家,與女兒撐臉面罷。”
錦書又道:“大娘還說了,興許是張家真窮,拿不出像樣的定禮來。”
李夫人聽了這話倒還罷了,李簡夫卻不喜,心想到底是女兒家,還沒嫁,就已向著夫家了。李夫人瞧他臉色,曉得他頭一回嫁閨女,有些醋意,她暗笑不已,也不理他,自出去與媒人將回定禮交付。
李家的回定禮,在張家小堂屋堆得滿滿當當,引得無數人來瞧,青苗愛熱鬧,擠在人堆里瞧了一時,回來喚林依:“三娘子,你也瞧瞧去,李家的回定禮,可把張家的定禮比下去了,也不曉得二少爺與二夫人害不害臊。”
林依舉了正在繡的一個鞋墊子,拍了她一下兒,道:“是要去瞧瞧,不然有人為與你提親,我都不曉得如何回定。”
青苗立時就扭捏起來:“怎么扯到我身上……”
黑七郎走過來,與她搖尾巴,林依問道:“喂飯了沒?”
青苗答道:“喂過了,還澆了點兒肉湯。”
林依摸了摸黑七郎的腦袋,道:“他也大了,該送去看菜園子了。”
她趕著將鞋墊繡好,與田氏送了去,謝她幫自己看了這樣久的菜地。田氏見那雙鞋墊很是素凈,正適合她用,就笑了,道:“謝甚么,我又不是沒吃你家的菜蔬。”又問:“大少爺要娶妻,二房那邊收回定,下聘禮,刷新房,熱鬧著呢,你沒去瞧瞧?”
林依道:“我哪敢去與二夫人添堵,倒是你閑著無事,怎么沒去幫忙?”
田氏幽幽嘆道:“我一個寡婦,喜慶的時候,我怎能去露面,朝屋里藏還來不及。”
林依笑道:“我也是個不敢去吃喜酒的,到了他成親擺酒那日,我陪你在屋里吃。”
田氏最是怕形影單只,聽說她愿相陪,高興起來,拉著她的手,講了好一會子話。
宋人在行定聘禮的過程中,凡逢節日,男家都要朝女家送禮,謂之追節。方氏與張梁商量:“家里要準備成親那日的席面,哪有余錢來備那么些禮,不如把聘禮與財禮并行,早些送了,好定下婚期。”
張梁猶豫道:“無錢的人家,才這樣行事呢,李太守會不會怪罪?”
方氏將臉一別:“那你準備禮錢罷。”
張梁暗罵,家窮還不是因為你不會當家,但已然窮了,說甚么都是無益,只得采納了方氏的意見,忙忙備齊了聘、財二禮,再遣媒人去雅州。
李夫人見到媒人,皺眉道:“張家窮到如此地步?”
李簡夫勸她道:“定禮都收了,還嫌這一步?”
李夫人想到李舒極為豐厚的嫁妝,忍不住又嘀咕:“便宜張家了。”
李簡夫聽到這話,斥道:“婦人見識,我這般厚待張大郎,只要他有能耐出仕,必定對我感激不盡,我這一派,又多一助力。”
李夫人不懂朝堂上的那些,撇了撇嘴,沒有作聲。
至此定、聘、財三禮已成,張李兩家通過媒人來往,將成親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底。方氏對此很不滿意,抱怨道:“大熱天的,席面上吃不完的飯菜都得餿了。”
張梁不耐煩道:“餿了就餿了,拿去喂豬。”
方氏道:“咱們家哪里還有豬。”
張梁不管家事,不曉得豬圈已易了主,奇道:“那間成日鎖著的屋子,里頭總有豬叫喚,難道不是豬圈?”
方氏恨恨道:“那是林三娘喂的,我把豬圈租與了她,一年五百文。”
張梁怔道:“咱們家竟連豬都喂不起了?”
方氏見他是要發脾氣的模樣,連忙朝后退了幾步,免得被板凳砸中,道:“你莫急,新婦嫁妝豐厚,待她進門,咱們就又興頭了,再說她官宦小娘子,必定見不得咱們家喂豬,還是不喂的好。”
張梁不甚在意兒媳婦嫁妝,只一想到有了李簡夫這位親家,就是吃完飯擺龍門陣,也能壓得住人,更不消說兒子們的似錦前程。他越想越樂,就忘了去打罵方氏,自出門喚張棟吃酒去了。
方氏見他出去,才松了一口氣,挪到椅子上坐了,命任嬸取賬本,準備張伯臨成親的各項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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