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兩人渾水摸魚地靠近城門附近,然后藏身在暗巷里的破敗民宅中,靜待戰況發展。()
未時,城門被攻破,一支南岐國先鋒軍氣勢洶洶地涌入瑯城,兩軍陷入激戰。
申時,城中飛箭如雨,刀光閃閃,血肉橫飛,蕭殺氣盛。
酉時,玄黑色的戰旗豎立城頭,在風中颼颼作響,旗面上繡著一個碩大的‘靳’字。
娟“瑯城內的所有人聽著!不論是百姓是士兵,只要繳械投降,我軍絕不會傷你們的性命!”深蘊內力的喊聲,幾乎響徹半座瑯城。
接著便是一片寂靜,鴉雀無聲,瑯城恍如一朝間成了座死城。
“若不出來投降,就莫怪我軍狠心屠城!”又是一聲大喝,凌厲威嚴,震懾人心。
兇又是長久的死寂,肅殺窒悶,連空氣都似乎凝結成冰。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有一個掛彩的士兵從不遠處的巷子里走出來,默默跪地。
在此之后,陸陸續續有一些殘兵傷兵跟著出現,垂頭不語地跪下。
城樓底下,尸體橫陳,已分不清是哪國的士兵。而投降的士兵黑壓壓地跪滿一地,皆是垂首默然,沒有一人吭氣出聲。
藏身民宅中的藍清音見時機已到,便攜著靈月慢慢走出,佯裝降兵,一同跪于城門口。
正思索著該如何與靳天祁相認,不經意一個抬頭,竟見城樓吊掛著一個人!
是范統?!
靳天祁要殺他示眾!
那垂吊著的人,鎧甲染血,面龐臟污,黑發披散,已看不清五官,但雙炯目依然熠熠鋒銳,絲毫沒有成為俘虜的卑微姿態。
藍清音仰目望去,無聲嘆息。這大概是南岐國反擊獲勝第一場仗,范統雖然武藝高強,卻未必擅于帶兵打杖。不過,她心中隱隱覺得,夏候瑾然不會如此失算,只怕援兵在后。
“靳天祁……”她忽然站起,大喊一聲,手里亮出一塊晶瑩的玉牌。
城樓上有一刻的寂靜,隨即就有一道黑色身影飛掠下來,勢如雄鷹。
只是眨眼間,她的脖頸上已橫著一把泛著寒光的寶劍!
“你是何人?為何有此玉牌?”冷冷的嗓音,如同黑衣男子的面容一般,蘊藏肅殺的銳氣。
“靳天祁,是我。”藍清音直視他,語聲低沉,“藍清音。”
男子微怔,褐眸中浮現疑惑,銳利地上下掃視她。
藍清音神色自若地任他打量,壓低嗓子道:“你懂易容術,應該不難認出我。此地不宜相談,帶我入城樓。”
男子拿走她手中的玉牌,仔細端詳片刻,才收起了寶劍。
“請。”他亦低著聲音,做了一個恭謹的手勢。
藍清音微微一笑,帶上靈月一同登上城樓。
位于高處,涼風迎面襲來,頗有蕭瑟的寒意。
靳天祁端來一盆清水,示意藍清音卸妝。
污泥褪去,白晢如玉的容顏顯露出來,宛若出水芙蓉般的清麗絕倫。
“果真是公主殿下。”靳天祁并沒有太驚訝,只是勾唇一笑,傲然道:“公主來得正是時候,方小說翌國欺我國無人,我靳天祁倒要叫他們看看何謂成王敗寇!”
“你想殺雞儆猴?”藍清音微蹙黛眉,視線飄向懸掛范統的那一面城墻,“要挫敵軍士氣,本無可厚非,但若因此激發方小說翌國的怒氣,恐怕我們會得不償失。”
“公主是擔心方小說翌國的援兵將至?”靳天祁揚起眉毛,雙目中豪氣萬丈,“我南岐國亦有黑甲軍支持,何須怕他方小說翌國!”
“你是指曦營的黑甲軍?”藍清音不由一愣,“這是守衛京城的軍隊,如此一來,京城豈不是……”
“公主久未回國,不知戰況。”靳天祁斂了神色,沉聲道:“此戰可謂是我國的背水一戰,倘若落敗,渝城失守,便有亡國之危。”
藍清音沉默,思忖須臾,走到城墻邊,顧自拉起吊著范統的繩索。
“公主?”靳天祁伸手阻止,眼神驟然變得冷厲,“公主離開方小說翌國皇宮,是何原因?”
藍清音不理,堅持地拉范統上來。
靳天祁沒有再阻攔,但眸中已然升起質疑之色。
待解開范統身上的捆繩,藍清音才轉而對上靳天祁的目光,平靜道:“他是我的朋友,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殺了他。”
靳天祁的眉眼微挑,透出森冷:“公主此言差矣。朋友之誼,怎與國家大義相比?如若有一日我軍擒下了夏候瑾然,難道公主也要放虎歸山?”
“我只救這一次。”藍清音的神情波瀾不驚,眸光清冽似霜,“你若信我,就將他放了。你若不信我,就不要動曦營的黑甲軍。那是我一手訓練出的軍隊,如果我站在方小說翌國那一邊,自能輕而易舉地破了黑甲陣。”
靳天祁瞇眼不語,似在思量她的這番話。
而范統挺直著腰脊,不顧身上多處刀傷正淌血,硬是不愿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他的脖子緊繃地谷起,青筋浮現,眼中難掩羞憤,幾度望向城頭,心生絕念。
“范兄。”藍清音走到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正色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作為一個將士,只有拼死在戰場上才叫做英雄。自盡是懦夫所為。”
范統咬緊牙根,一言不發,心頭翻涌著巨大的悲憤。他自動請纓,比援軍早幾日人入了瑯城,但卻沒有幫上半點的忙,反叫人生生俘虜!他還有何顏面芶活于世!
“范兄,你還要替我送信,切莫忘記。”藍清音眼光沉靜,再勸導道:“念在我幫過你的份上,請你一定要親手將信交到他手上。”
范統僵硬地點頭,炯目圓瞠,滲出血絲,可見他內心極度的痛苦掙扎。
藍清音略松了口氣,旋身向靳天祁道:“讓他走,我留在此地助你攻城。”此話亦等于用她自己來保范統的性命。
靳天祁沒有多做為難,右手一揚,命令駐守城樓的士兵帶范統下去。
范統全身僵直,木然地舉步。
看著他悲憤頹然的背影,藍清音不禁輕嘆。也許范統根本就不應涉足戰場,他本是江湖客,朝堂和沙場都不適合他。
“公主打算留在此地,不先回京城?”
靳天祁清冷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你已說是背水一戰,又何來時間先回京城?”她淡淡一笑,眼光飄遠,望入夜空,“方小說翌國吃了這一場敗仗,必定會卷土重來。今日瑯城的勝利,不過是片刻的榮耀。”
“公主對我軍沒有信心?”靳天祁皺了皺眉頭,低沉了聲線,“如果有北頤國的支持,我軍的勝算便會大許多。但北頤國亦是狼子野心。”
“你如何認為?”藍清音心念一動,凝眸望他。
“皇上認為,方小說翌國毀盟約在先,不可能再議和。但我認為,北頤國與方小說翌國一樣不可靠。”靳天祁直言不諱,琥珀色的眸子亮著清澈的光芒。
“沒錯。”藍清音低低一嘆,感到沉重的無奈,靜默了會兒,,才舉眸緩緩道:“我國應該爭取最大的優勢與方小說翌國談判,而非拼得你死我活。此戰的勝利,正是一個時機。”
“所謂談判,少不得要割讓城池,每年獻貢。”靳天祁扯了扯唇角,劃出一抺澀然的嘲諷。
“總好過戰火連天,百姓吃苦。”藍清音心中同樣難受,但她已看得很清楚,南岐國既已出動了曦營黑甲軍,也便就是強弩之未。
“公主之意,不如加急上表朝廷。”靳天祁雖性情狂妄,但卻也是腦子清晰之人,果斷利落地道:“不出三日,方小說翌國的援兵就會抵達,必會全力奪回瑯城。只要我軍能守住瑯城,擊退方小說翌國援兵,就有條件與方小說翌國談判。”
藍清音頷首,目露贊賞。
就如靳天祁所料,三日后的清晨,方小說翌國援軍洶洶而來,勢如雷霆。
從南門的城樓上眺望過去,鄰城的城頭旌旗蔽日,偌大的‘皇’字在風中凜凜赫然。
藍清音泰然鎮靜地佇立城樓上,極目遠眺。
她的眼力甚好,雖然距離頗遠,還是認出了金衣騎兵。
那是方小說翌國鎮國將軍君行傲營下的精銳先鋒軍。
分明是天光透亮的早晨,卻突然響起隆隆悶雷。
一股凝滯窒悶的氣氛籠罩著兩城,隱約有種一觸即發的緊繃感。
“想不到方小說翌國派出了君行傲領軍。”靳天祁站在她身邊,語氣中帶著幾分尋思的興味,“看來這場瑯城之戰會很精彩。”
藍清音抿唇不語,心中所想與靳天祁迥異。照時間推算,師父應該已將解藥送去了方小說翌國京都,夏候瑾然收到解藥就一定知道,她不會回去了。
再加上范統帶去的那封信,以及瑯城失守的消息,夏候瑾然必然已勃然大怒。
她心里莫名縈繞著一個念頭。當他知曉她身在瑯城,他是否會親自前來?
應是不會吧,御駕親征雖然振奮軍心,但未免太過冒險……
天色逐漸陰沉下來,似有一場暴雨將要降臨。
而鄰城的方小說翌國士兵屯于城前,卻是按兵不動,仿佛在等候一個最佳的時機。
藍清音眼皮跳動,不知為何心中忐忑難安。
“報告靳將軍!方小說翌國派了使者送信前來!”城樓旁側的石梯跑上一個帶刀士兵,肅然稟告。
“帶上來!”靳天祁劍眉一挑,沉聲回道。
藍清音默不作聲地看著,失律的心跳忽然變得正常而沉穩。沒有任何證據,但她直覺地知道,他,確實來了。
靳天祁瀏覽過信箋之后,不多言地交遞到藍清音的手上。
“何人所寫?”藍清音低聲問,但并無意聽回答,徑自打開信紙,快速掃過。
靳天祁挑眉睨她,褐眸中帶著詢之意。
藍清音抬起頭,淡淡地揚起菱唇,啟口道:“你認為我是否應該赴約?”
“公主心中必定有主張,無需我的意見。”靳天祁的語氣亦是平淡,轉頭對候命的士兵道:“放那送信使者回去,告訴他,時辰到了自有分曉。”
“是!”士兵行禮回話,恭敬離去。
藍清音收起信紙,遠望烏云密布的天空:“很快就會有一場暴雨。”
靳天祁也如她一般仰目眺望,應道:“并非每次暴風雨之后就有彩虹。
藍清音點頭,轉而問道:“依你估計,我軍的勝算有多大?”
“黑甲軍已扎營于瑯城外,這場戰我軍必勝。”靳天祁語聲沉穩,并沒有欣喜之感,再道:“但是我國內防空虛,極易叫人趁虛而入。”
“如果方小說翌國分散兵力,繞道攻擊我國方小說北邊的防……”藍清音一頓,皺起眉頭,“方小說北邊防,我國雖占有地勢之利,但如今還剩多少駐兵?”
約莫三萬。“靳天祁的聲音越發低沉,”之前方小說翌國集中火力攻打我國渝城,皇上便調了大部分兵力至此,但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藍清音心中一動,剎時通透清澈。夏候瑾然定是早已算準了這一點,寧失瑯城,也要聲方小說擊西獲取更大的利益。
“還有一個時辰,公主去或不去?”靳天祁瞥了天空一眼,淡淡問道。
藍清音不語。天色陰沉至極,大團的黑云壓下來,不時伴著轟隆的悶雷聲,令人心情壓抑。
靳天祁不再贅言,顧自轉身走下城樓,隔了須臾返來,手里多了一把油紙傘。
“不必了,雷雨不會下太久。”藍清音沒有接過,神情有些悵然。
夏候瑾然親自來了,但她突然不知還可以與他談些什么。
除了軍政國事,好像,再無話可談了。
黑壓壓的天空被一道閃電倏地劃亮,斗大的雨傾盆而下,滂沱大雨。
隨著雨勢驟急,天色益發昏暗,白晝竟猶如黑夜般漆黑。
藍清音下了城樓,入行館避雨。
一邊等雨停,一邊替自己換裝。如同先前那般,穿上士兵服,將臉抺黑,塞了布條于衫內,佯裝胖少年。
她終是不想被莫容瑾然知道,孩子仍安然地待在她腹中。
外面電閃雷鳴,暴雨嘩然,像天河決了口似地兇猛往下泄。
但這場大雨來得急去得亦快,半個時辰后,烏云散去,天光亮堂。
空氣里夾雜著雨后的清草泥土味,藍清音踏出行館,舉目望天,不由一嘆。
果然,并未見彩虹。
相約之地,位于兩城之間的郊野長坡。
藍清音獨自一人前往,遠遠的便看見長坡上的一座八角亭里佇立著一道身影。
走得愈近,也就看得愈清晰。那張熟悉的俊容,瘦削了不少,越發顯得棱角分明如刀削,銳氣而冷冽。
不知何故,她心中忽然一陣陣發緊,無端生出情怯的緊張。
四目相觸,天地似在瞬間變得安靜無聲,只剩兩眼中縈繞的絲絲縷縷情愫。
良久,夏候瑾然先行移開視線,冷淡了神色,開口道:“這幾個月,過得可好?”
“好。”藍清音輕輕答道,凝眸望著他。
他似乎憔悴了,但眼神卻更深邃銳利,隱隱蘊含一股戾氣。
看來,他確實是惱恨她。
“不打算回宮了?”莫容瑾然聲線淡漠,面上幾乎沒有表情,惟有幽眸深處燃著兩簇火光,似怒似恨。
“嗯。”她再次輕輕地應聲,心里竟有絲愧疚。
可明明是他背棄盟約在先,她又何必為難自己?
“勢要與朕為敵?”夏候瑾然勾起薄唇,劃出一抺極淺的弧度,冷著聲道,“這段日子以來,你可有想過朕是如何待你?因你身子孱弱,朕特準你離宮,更以自身性命相賭。但卻換來如此結果。
“皇上拿到解藥了嗎?”藍清音微微蹙眉,忍住沒有質問他關于素妍的事。既已決定離開他,也就不必再糾結于那些無謂的問題。
“解藥?”夏候瑾然冷笑,目光如芒刺,緩緩掃過她,“你特意要端木痕送藥,真是為了朕著想?”
“師父做了何事?”藍清音不禁一怔,難道,師父以解藥為籌碼要挾他?
但她不信師父如此卑鄙!
“他要朕白紙黑字寫下,將來若要接你回宮,就要廢除后宮。”夏候瑾然唇邊的笑意加深,眸中的森寒之色也漸濃,“朕一早就向你解釋過,你不相信朕也就罷了,但你可知朕,最厭惡被人威脅?”
藍清音驚詫不已,她從沒有想過師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她也沒有打算回宮,但師父卻費煞苦心,為她鋪好后路。
“朕一直以為,你本身并無野心,但原來并非如此。”夏候瑾然睥睨著她,語調徐緩,“皇后之位不足以滿足你,要肅清整座后宮才滿意?又或者,你根本未把區區后位放在眼里,你要的是這天下?你真貪婪得令朕吃驚。”
藍清音沒有反駁辯白,只疑問道:“皇上方才說,一早就解釋過,是解釋何事?”
夏候瑾然冷冷看她,不屑再多言。
“素妍是否真的有了身孕?”她定定望著他深幽的瞳眸,終究是問出了口。
“是。”夏候瑾然面無表情地點頭,眸光如冰刃凜冽,“朕曾說過,如果你返來,前事不計。那已是底線。你不要以為捏著朕的命就可以為所欲為。朕現在告訴你,沒有你的解藥朕也不會死。”
藍清音怔仲望他,心底泛著陣涼氣。素妍果真有了身孕?他卻絲毫不覺有負于她?是否她始終太天真,還相信著世間有專情這回事?
夏候瑾然冷漠地回視她,不再言語。
八角亭外,刮起清風,帶著雨后的一絲寒意。
咚……咚……咚……
乩鼓聲突然響起,極具穿透力,震徹天際。
藍清音頓時回神,扭頭往瑯城的方向望去。
“朕最后問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朕回去。”夏候瑾微瞇眸子,緊鎖著她。她雖易了容,但那雙清眸仍是流光溢彩,叫人傾心,可他不會一退再退,步步妥協。
藍清音彎了彎唇角,笑得有點笑澀,但搖頭的動作卻很堅決。
“好!很好!”夏候瑾然不動怒,只是面色冷如玄冰,“既然如此,也就無需談議和之事。”
“國事與私事怎能混為一談?”藍清音眉心皺起。
夏候瑾然雙手負于背后,暗自緊握成拳,口中冷冷道:“你既想與朕一爭輸贏,今日朕就給你這個機會。戰鼓已擂,朕就與你戰場上一較高下!你若贏了朕,議和之事尚有轉圜的余地,否則……”
藍清音無言以對,右手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