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比琴藝,五十個參比的學生,刨去像遺玉這樣棄比的,一個人半盞茶還多的演奏時間,也要花費上兩三個時辰之久,一個上午是聽不完,得把一天劈半了來比。
李泰作為論判,是不能缺席,就趁著中午用飯的時間能出來一下,遺玉有了這個認知,便覺得在外頭等等他也沒什么,大不了下午他回去觀比,她再走人就行了。
她應了李泰,目送他上樓后,就在湖邊借著清澈的冷水,擰了條濕帕子,滿腹牢騷,又面色淺紅地捂著嘴巴消腫,拐往學宿館后門去了,她早上是從龍泉鎮過來的,于通還駕著馬車在那里等著接人。
程小鳳半晌出來找她后,已先回家去了,說是等著遺玉中午過去吃飯,這眼瞅著是要爽約,遺玉便讓于通去程府帶個話,就說臨時有事,改日再去。
然后坐了馬車轉到前門去,在國子監大門口下車,掃一圈街道兩邊停靠的馬車,朝著眼熟的那輛去了。
阿生正靠著車壁假寐,覺出身邊來了人,沒留神一睜眼看見遺玉,又一瞧她那一身墨灰的常服,訝了訝,“小姐這是?”
遺玉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學里前幾日復了我的籍,找我過來參比,碰上王爺了,沒想他是被邀來做論判,頭一場我棄了,他叫我出來等。”
阿生聽她話,約莫是猜到個大概,想是李泰,笑著掀了簾子讓她上車,還不忘“多嘴”道:
“那可真是巧了,主子前幾日總也請不來您,竟會在這碰上。”
“嗯,”比起阿生的好心情,遺玉是有點悶悶不樂的,不能假說見著李泰她不高興,可是事情同她想象有所出入,一下子從主動變成被動,從對的變成錯的,前頭玩的那點吊人胃口的小花招,就好像她剛才在湖邊丟的石子兒——打了水漂了。
再說那頭李泰一掃前幾日陰沉,神清氣爽地上了樓在論判席上坐下,邊上幾個老人精立馬察覺出來不同,唯有虞世南敢明著面打趣,道:
“王爺出去一趟,莫非撿著了銀子?”
李泰搖頭,“透氣罷了。”他心情是好,可還沒好到和人分享的地步,臉色稍一整頓,便又淡了下來,樓下剛上場一個學生,彈沒三兩小節,他便抬手指了一下,出聲道:
“中規中矩,可以叫他下去了。”
這話是說給眾人聽的,虞世南翹了翹胡子,沒吱聲,五院博士面面相覷,還沒明白過來李泰是要干嘛,只有面容略憔悴的東方佑咳了咳,扭頭越過席案看著李泰,道:
“總也得等他彈完才好吧。”
李泰手指在案頭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扭頭回望了東方佑一眼,“國子監諸項條款,可有明文規說琴比非要奏完一曲?”
“這...”東方佑和其他幾位博士一并遲疑,尋思片刻,無奈道,“并無。”
“此次題目是日陽春暖,這琴聲瀝瀝哀哀,既不應題,便無緣最優,技法尚可,又無緣最差,琴由心生,已聽出他敷衍之意,又多聽作何,豈不浪費時間,”李泰視線移到場下,又重申了一遍:
“不必彈了,讓他下去。”
“殿下——”四門學院博士嚴恒不贊同地出了聲,卻被東方佑一句話打斷:
“殿下言之有理,如此也能節省些時間,幾位意下如何?”
九個人,不算李泰和東方佑,只有嚴恒和算學院那個博士意見不同,本著五院藝比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東方佑敲了案上的小鐘。
就這么一聲鐘鳴,便改了未成文的規矩,不說在座學生和參比者所想如何,有否抱怨,這冗長又乏味的琴藝比試,的確是成了開院以來,最速度的一場。
說了今日是陰天,外面不見日頭,遺玉在車里等了李泰不知多久,大概是午飯過后,肚子餓地叫喚了,車簾才被人從外面掀開。
“天靄閣。”
“是。”
遺玉在車左鋪上坐著,李泰上了車在后座坐下,抬頭看著她,面無表情地拍了拍他身側的空位。遺玉是心領神會了,但哪敢同他坐一起,只低著頭裝傻。
“坐過來。”
“又啞巴了,要我再給你看看?”
想起那會兒在湖邊被他親的頭暈腦脹,遺玉抬手就想捂嘴,好在反應快,改按著軟座,有些郁悶地挪過去,不動聲色地在兩人中間空了一尺多遠,只是剛坐穩他手就搭了上來,從后頭繞過她肩膀摟著,往懷里一帶,那一尺多就白搭了。
遺玉自是不甘被他摟著,想起倆人好些話還沒說明白就繃了臉,伸手去推他,怎奈手還沒伸出去就一并被擒住了,他人高手也大,一手捏她兩截腕子,輕輕松松的。
“你松手,讓我坐直了說話。”掙了兩下沒能脫身,發現她動一下,他就摟緊一些,遺玉干脆放棄抵抗,僵著脖子和他商量道。
“就這么說,”李泰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把她兩手壓在胸前,聞著她發頂的藥草青澀的氣味,好一陣子沒能這么輕松,不由就闔了眼,“說吧,前頭讓人請了幾回都不來,是在擺架子還是在鬧別扭。”
聽他惡心先告狀,遺玉暗哼一聲,聲音里盡是無辜,“真要擺架子,還回你信做什么。我是真有事,婚期將近好些要準備的都沒妥當,哪有閑空出去玩。”
“那就有空跑來參加藝比?”
“...這不是才抽出空來么。”
李泰聽她狡辯,稍使勁兒捏了下她手腕,“你也知道婚期將近,哪個允你來干這個?”
“我娘。”遺玉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這么說,是盧夫人讓你瞞著我來參比的。”
李泰一句話說到點子上,遺玉也明白過來想要在他這里蒙混非是一般的難事,再掙扎沒什么意思,心一橫,索性就把話攤開來說:
“瞞著你是我不對,我就是在同你鬧別扭,故意躲著你,行了吧。”
李泰意外地睜開眼,低頭掃一眼她氣悶的小白臉,這就想起那天同她發脾火,嚇了她的事,心一軟,便用下巴輕輕蹭了蹭她頭頂,低聲道:
“我那天心情不好,說話重了些。”
那天,還能是哪天,李泰這句話同道歉什么的是有十萬八千里遠,可遺玉聽在耳朵里,卻是比旁人說上一萬句對不起都要中聽,哪里還記得前頭在氣個什么,其實一早她就沒了氣,說白了,就是她心里有點怕他日后怠慢,這才憋著幾天不來見他,好讓他知道自己也是有脾氣的人罷了。
“我知道,”遺玉靜了半晌,才開口答了一句,聲音軟和下來,沒再同自己較真兒,不再梗著腦袋,干脆地側過頭挨在他肩窩上,尋了個舒服地方倚著。
她態度明顯軟化,全不同起先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李泰也沒料到她會這么好“哄”,目光閃了閃,又聽她繼續道:
“我那天說話是過了,你說我心軟,我承認有這毛病,可是會管高陽的閑事,真不是我心軟所致,我就是怕她在你那里出了事,會給你捎帶麻煩。”
說來說去,出發點還是為他著想,反被他訓了,所以她一時腦熱,去同他頂嘴,說了些不該說的,當時她想不明白李泰到底是氣她哪一句,盧氏叫她好好想想,她才緩過勁兒來,壞就壞在這“心軟”兩個字上,許是招了他什么忌諱。
遺玉仰起頭看著他下巴上漂亮的線條,水凝的眸子里委屈巴巴的,有些沙沙的嗓音,糯糯地響起,聽在人耳朵里,就像是甜米酒似的:
“誰知道你說發火就發火,又砸杯子又瞪人的,你都不知道你那會兒有多嚇人,還怪我跑了,難道是要留下來等著挨你罵嗎?”
要說她在普沙羅城好不容易尋見盧氏,這一年來別的沒長,撒嬌的本事是高了一籌不止,只是少對李泰用罷了,這會兒使上了,倒真不是故意的,也就是這樣,才更招人,軟軟的調子剛落,他就叫她知道了什么叫做“后悔”。
“唔、唔...”
阿生在外面駕著馬車,聽見身后一層車簾傳來細細碎碎的動靜,扯扯嘴角,露出個哭不哭笑不笑的表情,他可是沒有沈劍堂那兩樣破愛好,清楚事后不管是裝傻還是充愣,都要被李泰嫌棄上幾天,這便盤算起回頭就讓人把這車簾子再加厚幾層不可。
就這么想著,他還是很有眼色地放慢了車速,又在北大街西口繞了一圈,這才堪堪停在天靄閣門外。
一見車簾子從里面撩起來,阿生連后退了兩步,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掃,就來得及看見個墨影悶頭鉆進了酒樓里,再一扭臉,才見自家主子慢悠悠地撩著衣擺下了車,那整個長安城里都再找不出第二張的俊臉上,溢著八百年難得一見的悅色,當得是光無兩,艷色無雙,照的這陰天都晴了起來。
然好景不長,一晃而過,就那么愣神的工夫,阿生再一眨眼,眼前便又是那一張萬年冷臉,用沈劍堂那句找揍的話說,活像人人都欠了他八斤黑豆似的。
“不必候著,今天日頭不錯,你往洛陽跑一趟。”
“是。”阿生看著李泰走進樓里,仰頭望一望頭頂烏云蔽日,好半天沒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