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潑,房之舞頓時有些清醒,雖對遺玉有氣,但總算記起這里還有個連她爹都要卑躬屈膝的皇家公主,只能忍下怒氣,在麗娘一句輕聲的“不要動”入耳后,也不敢去擦拭不斷從額發上落下的茶水,只能死死地盯著遺玉。平陽公主將持杯的手慢慢收回在膝蓋上,輕輕摩擦著杯身,看著已經氣得渾身發抖的房之舞同緊抿了嘴唇的麗娘,張口道:“沒規矩的東西,本宮允你開口了么,”她側頭看向皺眉望著那對狼狽母女的房玄齡,緩聲問道:“房喬,你這女兒是掛在這個妾名下的?”房玄齡收回視線,答道:“麗娘已是臣的妻室,小舞的確是在她名下。”遺玉冷眼看著他說出“妻室”二字后,不敢伸理自己的麗娘臉上漏出一絲難掩的喜色,看來這男人還真是對她有幾分情在,不然如何能在平陽明擺著對麗娘母女不喜的情況下,還如此特意強調這點。
平陽聽了他的話,臉色似乎松散一些,而后冷哼一聲,說:“你要抬妾是你自家的事,本宮管不著,你先同這小姑娘道歉吧,等下本宮再說你的事。
房玄齡應了一下,在麗娘同房之舞緊張的神色中,走到遺玉跟前,雙手一揖,沉聲道:“這位姑娘,小女多有得罪,是我管教不嚴,在此向你賠罪了,還望海涵。”
遺玉靜靜地看著眼前離她不到兩步的清瘦中年人,聽著他道歉的話語,心中五味陳雜,按說讓這負心人這般低聲下氣地同她道歉,她應該覺得解氣才對;可眼下她除了一些爽快之外,更多的卻是替盧氏和兩個哥哥不值。
在盧氏被人欺壓的時候,得到的是他的冷落,在盧智需要人保護的時候,得到的是他的利劍相向,可對麗娘和房之舞,他卻這般回護,憑什么她的娘親和哥哥就可以任人欺凌,憑什么那個女人生的孩子就偏偏受不得半點委屈,連句道歉他都要代過!
看著這已經成了別人的良人慈父的男子,遺玉稚氣的臉上掛著同年齡不符的冷漠,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對上他平靜卻帶了絲探究的眼神,應道:
“耳聞不如眼見,房大人的傳聞小女也聽過不少,世人都將你同杜大人齊名,一稱謀一稱斷,小女原本當你是明智之人,卻連是非青白都分不清楚,令嬡的家教真是讓小女都為之不齒,說句不怕得罪的話——將你同杜大人相提并論,平白辱了他的名頭。”
譏諷!先將他的雅號擺出來,又舉了做比較的人,再毫不掩飾的譏諷!從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嘴里說吐這番話,被外面看熱鬧的探子聽得,再傳了出去,就不只是人茶余飯后的笑柄,而是事關聲譽的大事!
這朝中有兩類官員是專門針對人聲譽言行處事的,一類是諫官——只負責對皇室言行進行糾正,而另一類,監察御史,雖品級低,權限卻最廣,這群人的一項職責就是對文武百官舉止言行的肅整,有舉報和彈劾的權利。
雖然御史們大多不會沒事找事去揪著官吏們的錯處強批猛抨,但卻不妨礙一些政敵利用御史的這種權利去給對方添麻煩,或是一些為了給自身增加聲望而故意找茬的御史,這些御史或是有后臺,或是孑然一身不怕報復,總而言之,的確是讓朝中官員有些犯怵的一群人。
有時候這樣的事情一旦鬧大,更嚴重的是會被史官記錄下來,白紙黑字記在歷史上,日后不知被多少人拿來說事,在聲譽和臉面被看得僅此于性命的時代,這種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覺,就算是皇帝也會忌憚。
其實在剛才房玄齡道歉之后,遺玉或是直接接受,或是干脆拒不接受,那都只是個笑柄,并不會對其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可她那番義正嚴詞又滿帶譏諷的話,已經上升到了批判的高度,絕對會被有心人大加利用,通過御史之手,拿來折損房玄齡的聲譽。
這層道理遺玉并不大懂,正是歪打正著碰到了點子上,不過就算她知道今日的這了了幾句會給房玄齡帶來麻煩,怕也會毫不猶豫地說出剛才那番話來。
“哈哈!”平陽看著極力掩飾面上的意外和苦惱的房玄齡,大笑兩聲,輕輕拍了一下扶手,對他說:“你今日怕是沒有算好黃歷就出門,罷,本宮也樂了兩回,就饒那賤妾之女的不敬之罪了。”
麗娘和房之舞被遺玉幾次驚人的話語已經整的有些麻木,房之舞是沒聽出遺玉剛才那番話可能帶來的后果,但麗娘卻是知道的。
她腦子是機靈,人也不笨,不然也不會一步步爬到現在的位置,當下心念一轉,主意頓生!也顧不得冒犯平陽,上前一步,對著三公主恭敬卻含憤地道:
“公主,不論我家老爺是否對錯,此女以一賤民身份,怎有權力隨口污蔑官吏,公主千金之軀,身在皇室,自是不能容忍這等以下犯上的賤民胡言亂語,請公主明鑒!”
“嗯?”平陽霎時收斂了笑容,半瞇起眼睛,輕放出一個鼻音。
房玄齡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麗娘,猶豫了片刻后,旁移兩步站在她身側對著平陽也是一拜,“公主明鑒!”
情勢瞬間逆轉!麗娘準確地抓住了眼下唯一可扭轉局勢的一點——身份問題!在這個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以下犯上是最不可取的,作為士族官吏的房玄齡被一個小姑娘指責,是把柄,別人會夸這小姑娘膽識過人,但若這小姑娘是個平民——那結果可就大不相同了,不但義正言辭變成了毫不被人認可的污蔑,這犯上之人,還會受到嚴重的責罰!
垂頭躬身的麗娘臉上已經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膽敢用一句公主明鑒請對她不喜的平陽做主,仗的就是平陽不會明目張膽地去破壞這等級制度,何況還是為了一個初次相識之人,不得不說,她能在平陽的威壓下想出這么一點漏洞,已經算是不容易了。
平陽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拎著一只不知放了什么東西的便宜布袋,一身樸素卻毫無懼色的遺玉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不解。
“小姑娘,你可知道以下犯上是要受什么懲罰的?”
遺玉清晰地答道:“平民對官員語出不敬,言語冒犯,一經查實,視其情節,杖責二十至三十,收監三到五日。”
這懲罰對姑娘家來說是極重的了,麗娘同剛剛反應過來的房之舞都忍不住抬頭去看遺玉表情,見她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中冷笑,權當她天真的是以為能仗著平陽躲過去。
平陽眼中不解更濃,“你不怕?”
“不怕。”遺玉對她搖搖頭,而后側目去看同樣盯著她的房家三口,揚唇一笑,嬌俏的眼角麗色頓生,晶亮的眼中泛出淡淡歡愉的光彩,對著他們道:
“誰說我的平民的,房大人、房大娘,小女不才,雖年僅十二,眼下卻正在國子監念書,房大娘你可有封號在身,不然憑著剛才你辱我賤民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