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別來無恙?”
這句開場白讓沈鵬緊繃的神經稍許放松了一點。
雖說眼前這位穿黃袍的男人算是他的侄女婿,他可不敢以長輩自居,保持五體投地狀,很恭謹地回道:“蒙陛下天恩,微臣賤軀尚可。”
“平身,你今年有六十了吧?”
梁孝帝輕撫著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微抬了一下眼皮,語調里聽不出喜怒。
沈鵬依言站起,隨即躬身道:“回陛下,微臣早過了耳順之年,今年六十有四了。”
梁孝帝嘆息著說:“朕與澄然同年,先皇若健在,也有六十三歲了。”
澄然是沈湛的字。
沈湛眼眶微澀,上次從梁孝帝嘴里聽到這個名字是什么時候?他都快忘記了,他用發顫的嗓音回道:“微臣幸與陛下同歲,又蒙先帝恩寵,特招入上書房侍讀,這才有了十數年追隨陛下的日子。”
梁孝帝也很感慨:“當日同窗,后來各自分散,有的竟投了敵營,朕每一想起,就深覺遺憾。”
沈鵬和沈湛同時一楞,皇上這是要說什么呢?
當日在上書房同窗的幾位,壽王和云陽王世子已喪,剩下的都在朝中,沈湛實在想不起還有誰投了敵營,難道梁孝帝在隱射他?
就在沈湛惶恐不安之際,梁孝帝自己揭曉了答案:“趙逆那邊,有個叫劉稟賢的,原來是忤侯的侍讀,澄然還記得嗎?”
沈鵬愈發慌張起來,劉稟賢,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是他二弟媳劉氏的娘家侄子。劉家除了劉稟賢,還有一個女兒叫劉紅芙的,也進了趙國后宮,但據他太太說,因為俞宛秋挺厲害的,硬是沒讓劉紅芙近過太子的身,至今上不上,下不下的,僅有一個東宮良家子的身份。
沈湛也慌了,皇上找他們來,果然算舊賬的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陪著笑說:“陛下記性真好,下臣都差點想不起來了,忤侯確實曾有個侍讀叫劉稟賢,只是沒跟多久,忤侯嫌他死板無趣,后來又換了一個。”
“死板?死板的人又怎么會投敵叛國?可見忤侯本就沒有識人之明。”
事涉皇室要案,沈湛不敢隨便發表“高見”,只能繼續陪笑。
忤侯是壽王被處決后,梁孝帝給他的侮辱性謚號,意思是,他忤逆不孝,不配為人子,尸身不準葬入皇陵,讓他以忤為姓,孤零零地葬在荒郊野外。
梁孝帝喝了兩口茶,接續剛才的話題:“聽說劉稟賢還是你們沈家的貴親?”
可憐沈氏父子二人緊張得腿肚子都快抽筋了,結結巴巴地答:“是,是,是的”
沈鵬到底忍不住開脫一二:“是微臣二弟媳的娘家親戚,皇……皇長子生母的外家。”
此時此刻,唯一的指望就是皇上還念著皇長子生母的舊情,雖然人已經沒了,她為皇家誕下的血脈還在,這可是大功一件,不能抹殺,這是他們最后的籌碼。
梁孝帝慢慢轉動著手上的玉扳指,過了一會才要笑不笑地開口:“朕還聽說,劉家有個嫡女早就幾年前就進了趙逆的后宮,看來劉家投靠趙逆久矣,這樣的情況,怎么沒聽你們匯報上來?”
沈鵬再次匍匐在地,額頭緊貼著大理石地面奏道:“陛下明鑒,臣有下情容稟。臣之妻體弱,常年在寢臥內靜養,跟二房少有往來,更別提二房弟媳的娘家了。再者,劉家既然是秘密送女入趙宮,自會隱瞞消息,不使人知,只怕連二房弟媳亦未必知悉。”
“聽你這么一說,倒也有些道理。”
沈湛忙跟著表態:“下臣年前曾帶二房的次子次媳下過江南,想要從趙逆的偽太子妃和其幼子身上找到突破口,奈何那邊防范甚嚴,一直未能得手,不久偽太子妃隨偽太子出征北上,此事不了了之。”
梁孝帝點了點頭:“這事你寫密函進來報備過,好像有點印象。”忽又挑眉道:“朕還記起,當初你說,家里有位絕色的表妹,想把她送進朕的后宮,可就是這位偽太子妃?”
“正是,她后來不知從哪里打聽到消息,趁人不備逃走了。”話說到這里,沈鵬趕緊看了兒子一眼,沈湛也自知失言,這話怎么能明講出來呢?那不等于說,梁孝帝的魅力不如趙太子,俞宛秋情愿冒險逃走,也不要進梁宮,因為她只愿嫁給趙太子。
梁孝帝果然臉色一變,聲音中有了冷冷的怒意:“聽說令表妹為了專寵,竟不許其夫納妾,如此妒婦,幸未入宮,朕身邊可容不得這樣的人。”
“是,是”,沈氏父子點頭如搗蒜,不停地諂媚:
“陛下英明,那趙偽太子不過一莽夫耳,有勇無謀,惑于殊色,受制于婦人,還想覬覦天下,也不怕天下人恥笑。”
“當初趙偽太子來微臣府上時,微臣就看出他頑劣驕狂,不堪造就。曾帶一條毒蛇入臣府,差點咬死了臣的侄女。”
這事瞞了幾年,后來還是沈湛去南都時,為了打探情報,花大錢買通了趙國后宮的內監,可惜有用的消息沒探到,卻打聽出了這么一件沒要緊的事。
若非心情欠佳,梁孝帝差點笑出聲來,這種事,也的確是趙佑熙那小子會做的,他好奇地問:“那蛇咬到的便是皇長子生母?”
沈鵬回道:“不是,是臣二弟的庶女。”
梁孝帝又端起了茶杯,嘴角似有莞爾之態。
父子倆偷偷擦了一把汗。皇上雖然句句話都暗藏機鋒,但說到現在,也沒有要處罰他們的意思,而且語氣越來越緩和。
尤其提到皇長子生母時,似乎別有情愫,這讓他們于絕望的灰燼中又燃起了一朵希望的小火苗。
皇帝今天叫他們來,莫非不是他們想的那樣,而是念起了皇長子生母的功勞,想對沈家人有所補償?
不怪他們這么想,在沈家人看來,這本是應該的。
傳宗接代是多大的事兒,三十多歲的皇帝沒子嗣,說嚴重點,簡直可以影響到皇位的穩固。如此大功,不僅對沈家一無賞賜,還讓他家女兒不明不白地死在后宮爭斗中,這象話嗎?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罔顧天理人情吧。
只是天威難測,他們不敢言語而已,心里未嘗不是怨的,怨皇上不近人情,苛待皇長子的外家。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是沈鵬父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梁孝帝居然把御書房的內侍全部趕了出去,然后告訴他們一個天大的秘密:皇長子生母還活著,而且就住在宮里
在沈鵬父子喜極而泣的淚光中,梁孝帝告訴了他們事情的始末:
皇后為了徹底霸占皇長子,免去后顧之憂,在飲食中給沈才人下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等他知道后,索性宣布沈才人已死,同時從宮外找來良醫,為沈才人解毒,把她送到一座荒廢已久的冷宮居住。
此宮原屬于先帝寵愛過的一名妃子,因死于非命,她死后,便有了鬧鬼之說,再沒人敢住進去,慢慢就廢棄了。他讓沈才人住在里面,外面還是那荒涼樣子,不會有人懷疑里面還住著人。
梁孝帝沒有說假話,但他只說出了部分真相,事實是:等他知道時,沈才人中毒已深,基本已無生還希望,那正是戰場上梁軍節節敗退之時,他整日憂心國事,焦頭爛額,壓根兒不想管這些后宮的爛事。再說,他也不可能為個才人貶了皇后,他仰仗皇后娘家的地方還多著呢。
但眼睜睜地看著沈才人死在那里,也是不行的,他怕沈家最后會追查出來。
沈家是沒多大勢力,但梁國的豪門世家盤根錯節,親親相護,沈家的姻親、故舊,多有跟趙逆交好的,有些本來就有投向趙逆的傾向,只不過看在沈家女兒生下皇長子,自己勉強夠得上外戚的身份,將來也許能從下一任繼承人身上撈到好處,這才沒有徹底倒向那邊。
更何況,沈才人畢竟為他生下了皇長子,也算對皇室有功,只要還有一線生機,他都會想辦法救治。
當天晚上,他把沈才人和她的貼身宮女悄悄送進了冷宮,讓宮女按大夫留下的藥方煎藥服用,原只希望能拖延些時日,等他找到能向各方圓滿解釋的辦法。
誰知一段時間后,大夫進去復診,回來向他稟報,說沈才人竟完全好了。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當時涌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莫非這女子真是個有造化的?能獨獨懷上龍裔,又能在大夫宣布了“基本無生還希望”后存活下來。
沈才人有造化,等于說他唯一的兒子有造化。梁孝帝是個信命的人,自從這件事后,對沈才人,他倒比以前上心多了,特地派了幾個暗衛日夜輪守,就怕皇后眼線多,找到了會再次難為她。
甚至他自己,都忙里偷閑去探望過幾次,想著沈才人既然能生下一個兒子,又那么命大,搞不好還能再生一個呢。
父子倆這份驚喜非同小可,沈涵凈還在也就是說,他們沈府崛起的希望還在
爹,老天爺是有眼的,我們沈家惜老憐貧,忠厚仁善,沈家不興旺,老天爺都不依
兒子,爹老了,沈家飛黃騰達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爹……
兒子……
父子倆淚眼相看,梁孝帝只以為他們在為沈才人活著的消息而激動,卻沒想到他們的眼神中有這么豐富的內容。
父子倆很知趣,沒要求面去見沈涵凈,只是一再對皇上表示由衷的感激,還有無尚的忠誠,梁孝帝勉勵了幾句,好言打發了出去。
沈鵬和沈湛走的時候腳步都是輕飄的,心里的鳥兒在放聲歌唱。梁孝帝這番作為,是不是表示,他要重新啟用沈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