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宛秋在潞州府衙的后院見到了從未謀面的“四舅舅”沈鵠。同時被關押在那里的還有他的母親、妻子和三個兒子。
俞宛秋朝屋里的人看了一眼,語帶疑惑地問:“沈大人,您的家眷都在這里嗎?”
沈鵠冷冷地點頭,俞宛秋問得再明白一點:“您沒有妾侍?”
沈鵠眼一瞪,脖子一梗,嗆聲道:“少啰嗦,要殺便殺,要我背叛朝廷投靠趙氏逆賊是不可能的。”
俞宛秋笑得云淡風輕:“大人不必急著表忠心,我相信大人寧死都不會變節”,在納妾成風的年代,能專心一意地對自己的妻子,就憑這一點,也可以給他的忠誠和氣節做背書了。
沈鵠狐疑地看著她,因為俞宛秋并沒有表明身份,所以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趙國太子妃。
俞宛秋在沈府住了五年,沈鵠一直帶著母親和妻兒在外任職,一次都沒回過上京,府里的人也很少提起他。沈家老老少少幾代男人,哪個不是妻妾成群?沈鵠也算是沈府的異數了,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愿意回去吧。一個出身世家又官至四品卻不愿納妾的男人,跟沈鶴、沈淵那樣的人能有什么共同語言。
最值得玩味的是,梁孝帝在沈家跟壽王暗通款曲后,立即棄用了沈湛,后來又把沈鵬打入天牢,連身為督察院副督御史的沈鷗都受到池魚之殃,被連降三極,獨有外放的沈鵠未受影響,一直穩穩當當地做他的潞州知府。再往后,沈涵凈母以子貴,沈氏一門又在朝中崛起,沈鵠也沒趁機調回去。他似乎是獨立于沈家之外的一個人。
昨晚她試著向趙佑熙提出,可不可以把沈鵠交給她處理,趙佑熙毫不含糊地答應了下來。記得她當時說:“要是我就這樣放了他呢?”
趙佑熙笑了笑:“放就放,關在府里還要派人看管,麻煩。”
她故意問:“你沒打算殺沈鵠?”
趙佑熙道:“他一個文官,我殺他做什么?再說沈家與我家多少有些淵源,只要沈家人不搞鬼,我是不會為難他們的。當然,我也不可能任用沈家的人,父皇對沈家人一直不大喜歡,有人情往來的也是家里的女眷,父皇以前就不跟沈鵬他們交往的。”
既然趙佑熙壓根兒沒打算拿他怎樣,自己又欣賞他的忠誠,在沈鵠怔忪的當兒,俞宛秋爽快地說:“你們走吧,我來。就是告訴你們這句話。”
“什么?”沈鵠以為自己聽錯了。
俞宛秋笑道:“太子殿下說,沈家跟趙家既然是姻親,他不會殺自己的親戚,所以,愿意無條件放你們走。如果需要我幫忙雇車的話,我可以安排。”
沈鵠夫人林氏盯著那張出奇美麗的面孔,還有她通身散發出來的高貴優雅的氣質,尤其是門口守兵對她的恭敬,猛地意識到:“你就是趙國太子妃?”
俞宛秋也沒否認,只是問:“你們是現在動身還是明早再走?”
沈鵠的三位公子,最大的那位,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好像叫沈涌,看俞宛秋眉眼帶笑,態度溫和,膽子也大了起來,開口道:“那你就是姑母的女兒了。”
沈鵠沉著臉呵斥:“你姑母從未生育,哪來的女兒?”
俞宛秋不以為杵,她欣賞有氣節的人,如果此刻沈鵠拼命跟她攀親戚,她反而要失望了。
那樣腐朽糜爛的大家族里。難得出一個忠臣,俞宛秋吩咐手下:“去給沈大人一家雇輛大馬車。”既然打定主意要放,還是早走早好,免得夜長夢多。
又回頭對那家人說:“你們房里的細軟,能拿走的盡可能拿走。我的一點愚見,沈大人最好不要回上京,梁孝帝是個多疑之人,萬一他懷疑大人的忠心,到時候百口莫辯。我既然放了大人一家,就希望你們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因為愚忠,枉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沈鵠到這時,才真誠地說了一聲:“多謝”。
俞宛秋抬頭看向蒼翠的遠山,似乎在自言自語:“值此亂世,若能隱居山林,忙時躬耕,閑時讀書弈棋,亦是人生新境界,大人以為呢?”
說罷轉身出屋。
半個時辰后,有人來報:“太子妃,沈鵠一家已經走了。”
“往哪個方向走的?”
“往北,走的是官道,應該是回上京吧。”
“知道了”,她已經盡了告誡之責,如果沈鵠仍然要回上京,有什么后果,就與她不相干了。但愿梁孝帝的心胸寬大一點,能一如既往地信任沈鵠,別冤枉了一個忠臣。梁國的忠臣可真不多。他們一路打過來,梁國大大小小的官員,除聞風出逃的,其余都降了。趙國對待俘虜極為優厚,凡投降過來的,基本都能保留原來的職銜,甚至升級調任。
這天中午,趙佑熙沒陪她吃中飯,戚長生悄悄告訴她,靖國派人來了,要求辟靜室密談,大概又要簽訂什么和約。
她也沒多問,誰知到傍晚時分,那位特使竟征得了太子同意,悄悄來后衙見她。
俞宛秋得到消息,詫異地問:“特使是誰呀?”
戚長生告訴她:“就是您的表哥何紹文,他現在是靖國的知樞密使。”
俞宛秋好笑起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潞州,居然盡碰到親戚。上午才剛打發走四舅舅、四舅媽和三位表哥表弟,這會兒又來了一位表哥。
何紹文一副青衫文士裝扮,頭上方巾束發,倒也是位清俊的美男子。她生母的家族,基因真的很好,生母的美貌自不用說。上次的何若歆也長得不錯,聽說成了梁瑾瑜的幾十位嬪妃之一。何若歆暗戀梁瑾瑜一場,如今總算是如愿以償了,可跟幾十個女人分享一個男人,這樣的“得到”,何如不得。
兩人分賓主坐下,何紹文首先說:“恭喜表妹,上次見到你時還是閨中女兒,想不到再見面時,表妹已成了太子妃。”
俞宛秋淡淡一笑:“其實我那時候已經是世子妃了,只不過情況特殊。婚禮在軍營中秘密舉行,知道的人不多。”
“難怪呢,那時候太子妃就懷了麟兒。”
俞宛秋道:“也要恭喜表哥,聽說在靖國當上了副相,深得靖帝賞識,歆表姐也進宮當了妃子。”
何紹文苦笑道:“哪是妃,淑儀而已,又不得寵,太子妃應該知道,吾國主上心中……”
“何大人”,俞宛秋急忙打斷他的話,“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大人這次來,是跟我國訂立攻守同盟,大人應該找太子殿下商定和約條款才對,怎么會來找愚妹呢。”
何紹文小聲說:“不瞞太子妃,愚兄這次會特意求見,是主上有些東西托我轉交。”
俞宛秋本能地拒絕:“宛秋跟貴國主上雖是舊識,實無交情可言,無功不受祿,還是煩請何大人將原物帶回吧。”
何紹文幾乎用哀求的聲音說:“表妹就看在親戚的份上,勉為其難地收下吧,要不然,愚兄回去無法交差。吾國主上說,只要太子妃打開這個箱子,就一定會喜歡里面的東西,要是扔了的話,會遺憾終身的。”
一面說,一面從隨從手里接過一只小小的黑漆描金箱子,再附送一把掛在金鏈上的金鑰匙,那小鎖也是純金的。
何紹文舉了很久,俞宛秋沒奈何,只得命茗香收下。
何紹文達成使命,也不敢多逗留,怕人家的相公回來了,讓他吃不了兜著走。趙佑熙的霸道可是出了名的,寵妻也是出了名的。打翻醋壇子的結果他萬萬不敢領教。
何紹文走后,茗香看著箱子問:“這個要不要打開?”
“打開吧。”既然梁瑾瑜那樣說,她就姑且信他一回。
茗香正要把鑰匙插進去,忽又想到了什么,對俞宛秋說:“那您讓開一點。”
俞宛秋笑了起來:“你怕里面放了毒藥還是毒蛇?不會的啦,靖帝的特使還在這里,他既然想跟我國聯手一起滅掉梁國,就不會對付我。傷了我,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
有一句話她不敢說,她相信梁瑾瑜不會害她,那男人不管多陰險狡詐,對她,似乎有兩分真心,雖然她并不需要。
茗香緊張地打開金鎖,往里面一看,頗有些失望:“怎么盡是書啊,而且還是舊書。”她還以為是什么稀罕的寶貝呢。
俞宛秋卻喜出望外,一把扒開茗香,沒錯,里面都是書,她父親的藏書!
她從梁瑾瑜手里逃脫的時候,把這些書遺落在客棧里,每次想到這件事,她就滿心愧疚。父親的藏書,連同里面的眉批、札記都丟了,她想為父親出一本書的計劃也落空了。
隱約記起,古柏鎮的那次見面,梁瑾瑜曾告訴她,這批書在他手里。想不到他會還給她,但不是全部,只有一部分,估計四分之一都不到。
那個男人,還書就還書,為什么要留下一部分?難道這些書只是餌,先釣著她,后面的書她再想要,就得談條件了?
“太子妃,里面好像有一封信。”茗香從箱子里抽出一個用蜜蠟封口的信封。
俞宛秋正要打開,外面有人通報:“太子殿下回來了。”
俞宛秋手一抖,信掉到箱子里,茗香手忙腳亂地把箱子蓋好,塞到書桌底下。
俞宛秋想說“不用藏”,幾番張嘴,卻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