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薛凝碧走后,俞宛秋來到院子里的老槐樹下。腦海里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了那一晚:趙佑熙從老遠的地方趕回來看她,因為急于見面,興沖沖跳墻而入,結果誤中機關,腿上夾得血淋淋一片,卻在雨中朝她笑得那樣開心,只因為她還活著,只因為他們還能再續前緣。
心里一陣激蕩,恨不得立刻長出翅膀飛回到他身邊,剛要開口吩咐套車,卻見茗香進來說:“少夫人,隔壁的錢太太和錢二姑娘來了,說想見您。”
俞宛秋只得暫時回屋,不情不愿地說:“請她們進來吧。”
錢太太是個大嘴巴,她剛搬來時,曾到處造謠,說她是富戶養的外宅。后來雙姝館開業,也是這個人到處替她宣傳,幫她拉了一些顧客。算是有兩分人情,不好拒見。
錢太太和錢二姑娘還帶來了另一位有點眼熟的女孩,三個人要大禮參拜。俞宛秋讓人拉住說:“大家都是鄰居,別那么拘禮。”
謙讓了好一會,幾個人才扭扭捏捏地告坐,俞宛秋納悶地問:“我把宅子寫成何宅,家里人也封口了,你們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錢太太笑瞇瞇地告訴她:“街尾那家住的是胡御史,太子妃還記得吧?胡御史以前在梁朝作官的時候,跟皇上有些交情,胡御史夫人也到過安南王府,跟太后和皇后都熟識。有一次這邊宮里設宴,太后給胡夫人發了請柬,她回來就告訴我們,在那里看見了太子妃。”
俞宛秋笑道:“真不好意思,宴會的時候人總是很多,我居然沒看見胡夫人,連招呼都沒打一聲。”
錢太太說:“您的座位跟她隔得那么遠,沒看見也正常。”
錢二姑娘心直口快:“太子妃坐在太后和皇后身邊,胡夫人只是列席的,坐在離主位最遠的地方,會看得見才怪。”
錢太太瞅了女兒一眼,錢二姑娘吐吐舌頭,又朝旁邊的女孩做了個鬼臉。
看太子妃的目光投到陌生女孩身上,錢太太便為她介紹:“這位是孔四姑娘,她母親就是楊太太,楊太太您還記得不?”
俞宛秋點點頭:“記得,蘇城首富孔家的當家太太嘛,以前經常到雙姝館去照顧生意的。有一次好像還帶了四姑娘,所以我有點印象。”
孔四姑娘站起來重新見禮,俞宛秋含笑請她歸坐。看她身著翠色窄袖衫子,杏花白襦裙,長長的飄帶上綴著翡翠明鐺,雖不算頂美,也是個清秀佳人。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錢二姑娘是喊這位孔四姑娘表姐的,錢二姑娘比自己還大一歲,今年快十八了,孔四姑娘年紀更大,她家里又不是辦不起嫁妝,為何至今滯留閨中,云英未嫁?
孔四姑娘見太子妃態度和藹,主動攀談起來:“上次來表姨家做客,聽太子妃晚上彈琴,那夜月白風清,感覺特別好,回去就吵著讓我爹幫我請了個琴師,太子妃彈的那首《良宵引》,現在我也會了。”
聽到“琴師”二字。俞宛秋心里一動,不覺嘴角輕咧,勾起了一點八卦的熱情,笑著問:“你那琴師姓什么?”
“姓秦。”
“不會剛好叫秦云路吧。”
孔四姑娘驚喜莫名:“原來太子妃也認識秦云路?”
“算認識吧。”
“那太子妃您可不可以……”
“咳咳”,錢太太把手里的杯子拿開,裝出一副被茶水嗆到的樣子,錢二姑娘心領神會地說:“四表姐,太子妃要管理東宮,又要管理那么多店鋪,每天日理萬機的。再說這征召樂師,是司禮監的事,又不歸東宮管。”
孔四姑娘露出了失望之色,低下頭說:“還請太子妃勿怪,是嫚兒唐突了。”
俞宛秋倒有些好奇起來:“沒事,你有話盡管說,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千萬別和她想的一樣。
孔四姑娘羞答答地說:“是這樣的,秦公子聽說宮里的玉梨殿在召樂師,就跑去應征,去了之后才發現,那里需要人引薦,不收來歷不明的人,所以嫚兒想求太子妃幫忙。”
俞宛秋不動聲色地說:“不知這位秦公子可有家室?”
孔四姑娘不解地抬起頭:“宮里招樂師,還要考察這個嗎?”
“你只管回答。”
孔四姑娘猶豫了一會才說:“這個嫚兒也不知道該怎么講,有人曾看到秦公子和一個女人拉拉扯扯,那女人自稱是他的妻室。可秦公子說,他從未娶妻,那女人是他以前的學生,因為仰慕他,一直糾纏不休。甚至想借家族勢力逼他迎娶。他口頭答應了婚事,然后利用對方松懈的機會逃到南方,拋棄了以前的宮廷樂師身份,隱姓埋名,淪落到歡場賣藝。想不到那女人神通廣大,竟然還是找到了他,逼他履行婚約。”
俞宛秋強壓住揭發真相的沖動,用平和的語調問:“你信他這番話?那他可有告訴你他的真實姓名?”
孔四姑娘搖搖頭:“他說永遠不想再提起那個名字,他改了名字,就是想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
俞宛秋盯著她的眼睛問:“這么說你喜歡他?”
孔四姑娘的臉兒霎時紅成了一朵桃花,錢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都快變大舌頭了:“四姑娘,你怎么能喜歡上一個琴師?你母親知不知道?”
孔四姑娘不敢吭聲,錢二姑娘也一臉驚惶:“要是你母親知道了,那還不鬧翻天!表姐你喜歡誰不好,偏要喜歡一個在歡場彈琴的男人,這可怎么辦呢?”
孔四姑娘突然朝俞宛秋跪下道:“太子妃殿下,求您為秦公子引薦一下,讓他進玉梨殿當差吧。”
錢太太嘆息著說:“就算當上了宮廷樂師,他也是個樂師啊,你爹你母親不會同意的。”
孔四姑娘卻不以為然:“我家不過是商戶,又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秦公子若進了宮。也算公門中人了,我爹我娘應該能接受的。”
俞宛秋坐在一邊,幾番欲告訴她真相,幾番猶豫。不說怕害了她,說了又怕傷她的面子,這孔四姑娘一看就情根深種,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
魏無涯還真有本事,以前讓程綺玉神魂顛倒,現在又巴上了蘇城首富的千金,他就不怕遇到故人,揭穿他的已婚身份?還是。他已經把程綺玉給休了?如果這樣的話,他和孔四,也算男未婚女未嫁了。
古代的男人要甩掉一個女人很容易的,即使是明媒正娶的發妻,也只需一封休書。
想到這里,俞宛秋突然意識到,她已經很久沒聽過程綺玉的消息了。最后一次,是她慫恿沈鶴去向當時還是太妃的太后造謠,說自己跟沈淵有婚約,那時自己在南部的軍營里,剛剛跟趙佑熙拜堂成親。
自那以后,就再沒人說起過她,甚至上次跟沈家人見面,也沒人提起程綺玉。
俞宛秋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魏無涯該不會為了擺脫程綺玉,讓她徹底消失了吧?
為了不泄露自己的身份,為了順利娶到蘇城首富之女,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如果真是這樣,這男人不僅無恥,還心狠手辣,孔四姑娘跟著這樣的人,能有什么好結果?
考慮再三后,俞宛秋決定對孔四姑娘說真話。婚前認清情人的真面目,比婚后發現“多情郎”原是“中山狼”好要得多。
清了清嗓子,她正色道:“孔四姑娘,我是不會引薦秦云路入宮的,他的琴藝是不錯,這點我深有體會,因為我也曾跟他學琴,但他的人品太差,不堪任用。”
孔四姑娘被嚇到了:“您曾跟他學過琴?”
“是啊,只不過那時候他不叫秦云路,他叫魏無涯。當時我在上京的威遠侯沈府,同時跟他學琴的還有幾個女學生,其中有一個叫程綺玉,后來嫁給了他。他們倆的婚事是梁帝頒旨親賜,再由已故的壽王主婚的,當時很轟動。人人都道是神仙眷侶,不知道孔四姑娘可曾聽說過?”
孔四姑娘臉上血色盡失,她何止聽說過,她一直用這個故事激勵自己,這樣才和秦云路走到了今天。
她之所以常到錢家來,就為了錢家隔壁曾住過太子妃,她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貴人,得到貴人相助。
她守株待兔了這么久,終于等到太子妃回來,還以為癡情感動了天,夙愿終得償。如果太子妃肯引薦秦云路進宮,將來說不定也能得到皇帝的賜婚,讓她與秦云路再上演一次男琴師與女學生的愛情神話。
她顫抖著嘴唇,半晌才發出聲音,破碎不能成語:“秦……秦云路真的就……就是魏……魏無涯?”
俞宛秋無言點頭,不忍看她滿眼彌漫的悲傷與絕望。
突然,孔四姑娘眼中亮光一閃,像就要溺斃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又緊張又期待地問:“您并沒見過秦云路本人,對不對?”
俞宛秋微微頷首:“沒見過,他來南方后我一直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孔四姑娘的明眸中光芒越盛,幾乎用質問的語調說:“那,您怎么知道他就是魏無涯呢?”
“因為我親眼看見他的妻子程綺玉在歌舞坊外面大哭,吵著要進去找她的丈夫。”
“妻子”二字再次給了孔四姑娘沉重的打擊,錢太太忙說:“秦云路不過是個琴師,太子妃跟他無怨無仇,為什么要冤枉他?太子妃是一片好意,怕你被人騙了。”
錢二姑娘也附和:“是啊,表姐,就沖他隱瞞已婚這一點,這人就不值得交往。”
俞宛秋捧起茶杯,不再發表任何言論,該說的她都說了,孔四姑娘再要執迷不悟,誰都沒辦法。人不自救,誰能救她?
果然,戀愛中的女人是傻子,孔四姑娘居然再次跪下來懇求道:“太子妃,嫚兒不是不相信您的話,只是嫚兒已經跟這人……在太子妃面前,嫚兒不敢有所隱瞞,只求太子妃成全。”說到這里,伏在地上嚶嚶哭泣起來。
在坐諸位皆色變,錢太太和錢二姑娘直罵她“糊涂”。俞宛秋想到不久前才在這里罵薛凝碧“糊涂”,薛凝碧還沒跟男人走到這一步呢,孔四姑娘一個未婚女子,居然不明不白于人,難怪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的。
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因為同情孔四姑娘,就破壞自己的原則,當下表態:“很抱歉,這樣無良的人,我不能引薦。”
孔四姑娘不敢強求,哭著說:“嫚兒唐突了,只求太子妃,還有表姨和表妹能為我保守這個秘密,我既然已經是他的人,這輩子都會跟他在一起,如果那位程姐姐不介意,我可以和她共侍一夫。”
俞宛秋恨不得仰天長嘆,古代女子,對奪去她貞C的人,都這么死心眼嗎?明明被騙,還認命為妾。連富甲一方的孔家姑娘都如此,她倒可以理解薛凝碧對前夫的心結了。
孔四姑娘泣不成聲,俞宛秋嘆道:“你自己要往火坑里跳,別人勸也是白勸,不過有一點我要提醒你,他的妻子程綺玉去年就到了蘇城,今年卻不見蹤影了。我懷疑程綺玉的失蹤,與你那位秦公子有關,你跟著這樣的人,可要小心一點。”
看孔四姑娘一副快昏過去的樣子,俞宛秋再不忍心也無計可施,揮手讓人送她們出去。
這事哪里瞞得住?就錢太太那張大嘴巴,不出三天,孔四姑娘和秦云路的事,一定會傳到她那精明能干的娘親楊太太口里,楊太太會如何反應,那是他家的問題了。
回去的路上,俞宛求對戚長生交代:“薛凝碧的前夫張寶珍,還有他請來的那些混混,過幾天你派人處理一下,別要了他們的命,他們讓常伯的腿廢掉,咱們也一樣廢掉他們的腿就行了。”
戚長生答應了一聲,又稟道:“今天請來的大夫說,常伯的腿,以后好好養著,興許能慢慢好起來的。”
俞宛秋說:“要不是這樣,我會放過他們么?還有秦云路,也就是以前的魏無涯,你派人調查一下,主要查查他最近半年的動向。”
她不是同情程綺玉,只是不想讓魏無涯再去禍害別的女人。要是一個這么無良的男人,拋棄結發之妻后,還能騙得嫁妝豐厚的富家小姐嫁給他,世上沒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