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歷翻到流火的七月,而沈府再沒人就改姓認女之事找過俞宛秋后,她心里的那塊大石頭漸漸落了地。
沈涵清依然病著,沒上學也沒出門,俞宛秋便利用旬休日和薛凝碧一起去探望她。
沈涵清穿著白色中衣躺在炕上,整個人就跟蔫兒了似的,眼里再也沒有上次養傷時那種飛揚的神采,尚未及笄的小女孩,竟給人一種暮氣沉沉之感。別人跟她說什么只會咧咧嘴,話都懶怠說,屋子里窗幔低垂,藥味彌漫,讓俞宛秋回憶起了自己初到沈府那一兩年的日子。
心里便想:單是過繼之愿不遂,應該不至于如此消沉,她做了這么多年庶女也好好的呀,多半還有其他原因,比如,既進不了宮,婚事也沒著落。她眼看就要及笄了,沈涵凈一天不許嫁,她就只能跟著蹉跎下去。
沈涵清的生日是十月初六,俞宛秋則是十一月初六。俞宛秋出生那年,十一月初七剛好是立冬,她父親俞慕凡是個愛秋之人,便為女兒取名“挽秋”,意為:挽留住秋天,別讓寒冬來臨。后來可能覺得“挽秋”從字面上予人一種蕭瑟迷離之感,又改成了“宛秋”。
從沈涵清屋里出來,薛凝碧嘆息著說:“這病看來不是裝的。”
俞宛秋橫了她一眼:“一開始覺得你為人疏淡有禮,有世外高人之感,卻原來也是個八卦分子。裝病之說,又是那些繡娘傳出來的吧。”
“八卦?”薛凝碧揚起眉。
俞宛秋才意識到自己竟脫口說了個現代詞匯,忙笑著解釋道:“就是說,你也喜歡聽這些小道消息,你們那繡房簡直就是沈府最大的小道消息集散地。”
對這一點薛凝碧也不否認,神情坦然地說:“大家整日坐在一起刺繡,總要尋些話頭提提神,不然一天天只管埋頭做事,很累的。”
“也是”,俞宛秋眼中所見,做繡娘真的很辛苦,扯些閑話調劑一下也是應該的。
雖然沈涵清確實是真病,但要說沈府就為了這個原因放棄送自己入宮是說不過去的。病可以慢慢養,進宮卻刻不容緩,原定的選秀日好像就是七月中旬。
七月十八是皇帝的生日,俗稱“千秋節”,全國放假三天以示慶祝,官員不上衙,學生不上學。錦文公主府上的小型選秀宴和全國各地的選秀活動,都是為這個日子準備的。一幫趨炎附勢之徒,都卯足了全力,打算在皇帝生日那天,向他獻上各自搜羅的美人,以滿足他的獵色之心。
眼看千秋節就要來臨了,沈府卻毫無動靜,這讓俞宛秋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靈機一閃,她轉頭問薛凝碧:“皇帝是不是貴體違和?”
薛凝碧點了點頭:“聽說前幾天京城九門都貼出了皇榜,重金招攬天下名醫入宮,皇帝只怕病得不輕。”
俞宛秋道:“帝王一般都是諱疾忌醫的,難得這位皇帝不怕人家知道他病重,連宮里的太醫都束手無策。”
薛凝碧卻說:“這皇榜是太子懸賞的。”
原來是太子向全國人民表明他對父皇的孝順之心,或從大的意義上講,所謂地“宣化孝道”。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子可是眼巴巴地等著皇帝寶座空出來的人,若說他心里有多盼著父皇長命百歲,讓他做白胡子太子,鬼都不會相信。
眼看繡房就要到了,薛凝碧告訴她:“其實這府里還有一個病人,已經臥床好些日子了,難得今天旬休,你要不要趁便也過去看看?”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可我實在……”早就聽說文氏病了,可對于去文氏房里探病,俞宛秋心里總覺得怪怪的,就怕會發生一些措手不及的事。
薛凝碧那雙洞察世事的眼泛起了憐惜的笑意,安慰著說:“沒事,我陪你去,咱們稍坐一會兒就走。”
俞宛秋還在猶豫,扯了個理由說:“看病人總不好空著手,還是下次吧。”
薛凝碧馬上表示:“這好辦,我房里還有半筐蜜桃,回去拿一些就是。”
俞宛秋便點頭依允了。文氏臥病,自己于情于理,確實應該去看看,她可是幾次帶著禮物去山水園拜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
于是兩人相攜著去了文氏房里。文氏一見俞宛秋,眼里先閃過異樣的光芒,然后很快又凋謝了。
俞宛秋不禁苦笑,府里都表現得這樣明顯了,難道她還不肯死心么?若真認了沈鵬為父,改姓沈,和沈淵就成了兄妹,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早該爛在肚里了。
文氏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所以對薛、俞二人的態度就談不上多熱情了。何況也確實病體支離,一張臉白得瘆人,眼窩深陷,俞宛秋簡直不敢朝她看,只能在心里暗嘆:這位奶奶只怕真的熬不過今年了。
沒了那層指望,文氏也沒什么話想對俞宛秋說,不過客套了幾句,就冷場起來。
這時,外面有丫頭稟道:“三少奶奶來了。”
竹簾掀起,嬌小玲瓏的林蘭馨走了進來,她一慣能說會道,有她在,氣氛活躍了許多。
她坐了沒多久,外面又報:“大少奶奶和姨奶奶來了。”
俞宛秋正納悶呢,沈湛的妻子裴氏一向眼高于頂,怎么會紆尊降貴和何姨娘同進同出,待看到來人,才知道自己想錯了,姨奶奶指的是沈湛的妾小范氏。
小范氏是沈湛的表妹,他母親范孺人的親侄女。只因范氏娘家出身太低,即使是親表妹,也做不了侯爺獨子的正妻,只能做妾。
俞宛秋素日極少和沈湛的妻妾打交道,主要原因是,裴氏是那種典型的三白眼,看人總給人居高臨下之意,尖酸刻薄之感,叫人看了就不舒服。
照常理,這樣的人和丈夫的妾侍應該是處不好的,就像文氏和何姨娘一樣。可偏偏這位三白眼的裴氏和小范氏關系最好,走到哪里都形影不離,有裴必有范。甚至連說話,裴氏發表了什么言論,范氏必附議。
總之,這妻妾二人組是沈府一道奇異的風景。即使已經看了好幾年,俞宛秋至今仍很迷惑,沈湛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讓妻妾親密無間到這種程度。
幾個人又坐了一會兒后,俞宛秋正欲起身告辭,林蘭馨先開口道:“我們別在這兒吵著二少奶奶休息了,不如到我屋里去吧,正好三少爺的朋友送了個哈密瓜,我們去把它開銷了。”
林蘭馨熱情相邀,于是一行人又移駕到她的住處,邊吃蜜瓜邊閑聊。
其間,裴氏一反常態,不僅始終笑容可掬,對俞宛秋尤為熱情。凡是俞宛秋起頭的話,必是她第一個接上,然后范氏次之,林蘭馨和薛凝碧反而插不上嘴了。
種種跡象,讓俞宛秋不得不心生疑竇:如此這般曲意巴結,到底所為何來?
可別說三白眼的裴氏對自己一向有好感,俞宛秋可記得很清楚,那次大家同在沈涵清屋里探傷時,這妻妾二人組為“相親”一事奚落起自己來,是怎樣的不遺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