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六月初一,“法定”的上課日,俞宛秋早晨一睜開眼睛,就見蘭姨站在門簾邊問:“今天還上不上學?”
俞宛秋從炕上爬了起來,蘭姨忙蹲下去給她穿上繡花軟鞋,聽見姑娘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上,為什么不上?太太給我交了那么多學費。”
“姑娘說得對,憑什么我們要灰溜溜地走?”蘭姨從地上站起來,帶著一腔憤懣,指手畫腳地說:“姑娘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了,世子武功那么高,幾道院墻都攔不住,他要來找姑娘,姑娘有什么辦法。”
俞宛秋驚訝道:“我家媽媽也出息了呢,昨晚明明怕成那樣的。”
“誰說我怕了”,蘭姨眼一瞪,腰一叉,“昨晚我不過擔心姑娘罷了,只要姑娘不怕,我怕什么!”
又對幾個端著盥洗用具進來侍候的丫頭說:“你們也不要怕,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你們以后出門,只管昂首挺胸,沈家若是敢欺辱姑娘,我就把太太給了沈家大筆遺產的事說出去。要姑娘走路,可以,先把錢吐出來!那可是太太臨終時交托給沈家的養育費和將來的陪嫁,想就這樣把姑娘攆出去,門都沒有。”
這些話,幾個丫頭平時沒少聽蘭姨提起過,當下都表示支持,連一貫嫻雅穩重的素琴都說:“姑娘如果帶我們離開沈家,以后我們五個人可就得靠姑娘養著了,姑娘又沒成家,哪來錢養活這些人?”
那夜清點財產,只有蘭姨一人陪侍在側,她肯定不敢對任何人吐露半個字,俗話說,“財不露白”,恐招賊惦記。所以這山水園里,除蘭姨外,其他人并不知道俞宛秋手里有錢,只知道她有幾箱子衣料玩器,故而一提起離開,她們首先擔心的是生活問題。
知墨已經嚷了起來:“怎么能讓姑娘養著,太太給沈家的錢呢?不養我們了,就把太太給的錢還給姑娘。”
茗香握緊小拳頭:“以后我去了廚房,廚房的人稍有怠慢,我就告訴她們,我家姑娘可是交了大筆伙食費的,憑什么不給我們吃,難道沈家連死去姑奶奶的錢都想昧下?”
幾個人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直到紋繡朝她們猛打眼色,大伙兒才發現異樣,一起問她:“怎么啦?”
紋繡朝窗外指了指:“院門口好像有人。”
知墨和茗香追了出去,遠遠地,一個杏紅衫子的身影逃也似地疾走,很快消失在拐角處,隨后趕到的俞宛秋還是認出來了來者是誰:“那不是老太君屋里的紅蓼嗎?”
知墨也點頭道:“就是她,紅蓼喜歡穿紅,綠萼總是穿綠,老太君喜歡看鮮艷熱鬧的顏色,偏偏自家姑娘愛高雅,很少穿大紅大綠,老太君就把貼身丫頭打扮成‘紅人’。”
俞宛秋沉默了,紅蓼不會無緣無故來此,必是老太君派她來傳話。那她為什么要匆匆走掉呢,莫非真是因為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紋繡突然小聲道:“聽說她是二太太的眼線。”
俞宛秋看了紋繡一眼,這丫頭素來勤謹寡言,也不喜歡扯是非,怎么連這樣的秘辛都知道?
紋繡不好意思地解釋:“是我在繡房時無意中聽繡娘們說的,上次四姑娘剪破新繡好的被面,就是因為聽說老太君打算抬舉五姑娘,要把她過繼給大太太,還要把繡好的合花n被先給五姑娘用。這些話,都是紅蓼私下里告訴二太太的。”
俞宛秋突然覺得心上的壓力減輕了許多,微微頷首道:“原來如此,那她突然跑走,就好理解了。”
幾個丫頭同時問:“姑娘的意思是,她偷聽了我們說的話,急著趕去給二太太報信?”
“不用問,肯定是”,蘭姨挽起袖子就往外走,咬牙發狠道:“她去找二太太,我就去找老太君。二老爺昧錢的事,老太君多半不知道。”
“不要去”,俞宛秋把蘭姨拉回屋里,讓茗香給她泡茶,自己緊挨著她坐下,細聲勸導著:“這件事,真挑明了,反而對我們不利,你以為老太君會幫著我們向二老爺討錢?”
“當然不會,他們是母子,胳膊肘子怎么會往外拐”,蘭姨捧著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掏出手絹擦著嘴角說:“我只是希望她心里有數,姑娘雖然住在這里,可沒沾他們一厘一毫,分明是他們沈家占了大便宜。所以,他們對姑娘好便罷,不然,我就去官府告沈家霸占孤女財產。”
俞宛秋嘆息道:“這事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他們私相授受,又沒開個欠條收條啥的,光憑你一張嘴,官府都不見得會受理。”
蘭姨脖子一梗:“怎么不會?證人、證物,我起碼有一樣吧。”
俞宛秋有些急了,拽緊乳母的衣袖,就像怕她會突然跑了一樣,嘴里竭力勸阻:“沈家不是普通的家庭,和京兆尹多少有些交情,只要是能駁回的訴狀,一定不會收的。”
蘭姨卻笑了:“傻姑娘,你以為我真要去告啊,我不過是嚇嚇她們,讓她們以后對你客氣點,別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如果我真去告,就算告輸了,甚至連訴狀都被駁回,只要這事傳出去,對沈家的聲譽就是個打擊,京城里那些顯貴之家,巴不得多聽點別家的丑聞呢。”
“也是,無風不起浪嘛”,說完這句話,俞宛秋有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荒謬感,曾幾何時,二太太母女以這句話為幌子向她大潑污水,現在,也輪到她們嘗嘗這滋味了。
蘭姨便問:“那姑娘是同意我去找老太君了?”
俞宛秋還是搖了搖頭:“暫時什么人都不要找,一切照舊,該上學的上學,該做事的做事。如果紅蓼真去向二太太通風報信的話,接下來她們必有所反應,又或者,干脆沒有任何反應,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沈府若肯對趙佑熙之事裝聾作啞,她也會繼續對遺產之事裝聾作啞,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達成一種新的平衡。
對那筆本就不屬于她的錢,她并不熱衷。對去南府找趙佑熙,她更是連考慮都沒考慮過。
就目前的形勢而言,與其貿然去南府投奔趙佑熙,還不如留在沈家繼續完成她的學業。安南王妃連借刀殺人之計都用上了,可見南府對她而言并不安全,只怕比留在沈家更危險。那個唯一能保護她的人,如今年歲尚小,行事還處在沖動莽撞階段,論起謀略手腕,可能遠不是他太妃奶奶和王妃母親的對手。
沈府后院的那面高墻,對她而言,既是禁錮,也是保護。何況墻外還有幾位高手隨時聽候她的差遣,就算演起全武行,她也未必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