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琴課結束時,老太君派來請吃晚飯的人已經等在戲臺下面了,沈鶴也派了人來請魏無涯赴席。
原來這天皇帝賜下了貢品黃花魚,所以府里備下宴席,讓大家一起感受皇恩浩蕩。
這黃花魚又叫石首魚,每年三月下旬由內務府從崇文門呈進,否則就是私貨。即使有人私自挾帶入京,也不敢拿到市面上叫賣,因為被抓到了是要治罪的,罪名拿到現代來講就是走私犯。
這種僅供皇家享用的黃花魚,有時候會作為恩賞賜給大臣。想想這魚從三月下旬就開始進貢,到四月初四才賞給沈家,其中間隔了大半個月,那皇帝肯定是吃膩了,所以樂得做人情。
聽起來神乎其神的魚,等俞宛秋真的坐到席上,見到了翡翠盤中由玫瑰花瓣圍繞的寶貝魚時,這才知道,什么貢品黃花魚,不就是現代人常吃的黃魚嗎?超市里的小黃魚四五塊錢一斤,大的也就七八塊,明明是極普通的海魚,怎么到了古代,就變得如此稀罕了。
桌上的魚按大小的不同,分成了四種做法,大的清蒸和紅燒,小的做成了香酥魚,還有一大碗雪菜魚片湯,算得上是一桌魚宴了。
俞宛秋先夾了一條香酥小魚,嚼了兩口后,倒吃出了一些驚喜,確實比以前酒店里吃的味道好得多。再吃一塊魚片,愈覺鮮美無比,跟以前吃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語。
她敢肯定這絕對就是現代最普通的黃魚,大概古代都是野生的,而且水質超好,所以肉質滑嫩鮮美,難怪會成為貢品的。
當時老太君的飯廳里除一起上課的小姐外,還有葉、馬兩位老夫人和幾位姨太太,再加上徐尚宮和薛凝碧,擺了兩張大八仙桌,俞宛秋和兩個師傅都有幸被叫到老太君的桌上吃飯。
跟老太君同桌有個最大的不便是,二太太會站在老太君身后幫著布菜,她站著,幾位姨太太怎么敢坐?弄得她們那桌盡是空位子,人都跑到老太君這桌罰站來了。
大太太近年來時常稱病,除了日常的問安外,像這種聚餐的場合已很少能見到她了,估計早就絕了在老太君面前跟二太太爭寵的心,索性待在自己的那方小天地里圖個清凈。
席間,老太君隨口問了俞宛秋幾句話,俞宛秋自然要停箸回答。二太太就夾起一塊魚肉送到老太君的碟子里,然后大聲招呼:“吃魚,吃魚,這魚冷了可就不好吃了。老太君特意把人叫來吃貢品魚,來了又問這問那,不是我多心,實在是老太君的行為可疑。恨不得大家都停下筷子聽她講話,然后把魚擱冷了,大家都不吃了,她等會再叫人熱一熱,好一個人慢慢享用。”
俞宛秋知道,二太太是不喜老太君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同樣的情形已經上演過許多次了。但凡她在老太君這邊坐著,老太君問她什么話,往往問不了幾句,二太太就會打岔混過去,而且每次都表現得很自然,轉移話題也很成功。
這次也一樣,老太君一聽她的話就樂了,笑罵著說:“你們劉家也是世代書香,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潑皮無賴,連婆婆都敢編排一堆有的沒的。”
徐尚宮便道:“自然是您老人家素日待人和氣,把媳婦看得跟自家女兒一樣,不然她怎么敢放肆。”
二太太越發殷勤了,趕著又給兩位授課師傅布了幾筷子菜,笑吟吟地說:“只要老太君高興,能多吃幾口菜,媳婦潑皮就潑皮吧。要是沒把老太君侍候好,讓凈兒她爹知道了,還不得剝了我的皮?到時候想當潑皮而不可得也。”
滿桌的人笑不可仰,老太君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道:“好了,你也別盡耍嘴皮子了,快坐回去吃你的飯吧。你如今也是做婆婆的人了,我早說了以后不用在我跟前立規矩,免得你們說我只疼孫媳婦,就不疼你們了。”
因為從東路那邊的宅院走到這里有點費事,而且孫媳婦們差不多都有幼齡的孩子需要照顧,老太君早就發話,不讓她們過來立規矩。程夫人是自己懶得巴結,算來算去,也就只有二太太,每天都先侍候老太君吃過飯,再回自己屋里吃。
既然老太君都開恩不要孫媳婦立規矩了,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要兩個兒媳婦過來侍候她吃飯。也許正因為如此,就像林氏說的,她才喜歡帶著兒媳婦出去走親戚,讓她們在外面立規矩,過過婆婆癮。
老太君笑了一陣,讓紅蓼給俞宛秋舀了一小碗魚片湯,親手端到她面前,滿臉慈靄地說:“丫頭,多吃點,可憐剛進府時,病得成日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來,瘦得皮包骨。我們私下里都很擔心,怕病久了,你小小年紀經不起……現在看你長得這么好,真是老天保佑!你娘在地底下也放心了,不然,我這把老骨頭以后見了她可怎么說?你是她臨終時親自托付給沈家的,她雖不是你的親娘,你卻從生下來就是她一手帶大的。”
俞宛秋忙站起來接了,又說了幾句說思親感恩的話,因為老太君并沒有叫她坐下,就像在課堂上被點名后,老師不發話,學生就只好站著。
提起早逝的女兒,老太君臉上有些感傷,二太太及同桌的諸位紛紛出言安慰。俞宛秋心里有些不好的預感,因為老太君決不會無緣無故在飯桌上跟她扯這些的,她必定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說。
停頓半晌后,老太君開口問:“聽說你前幾天跟潛兒媳婦去東岳廟了?”
俞宛秋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老太君眼里那種探究的光芒,果然,她才回答“是”,老太君后面的問題就緊跟著來了:“有沒有遇到什么熟人?”
“沒有,宛秋五年都沒出過府了,哪有熟人。”
“也是”,老太君示意紅蓼給徐尚宮布菜,回過頭又問她:“聽說你們還去月老廟求過簽?”
類似穿越前站在大老板門外的那種感覺又來了,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恨不得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逃離現場,可又偏偏不能挪動分毫。
“是的,那天本來是要拜謁東岳大帝的,正院人太多擠不進去,后來就被林姐姐拖著去了月老廟,那簽也是她抓著我的手抽的。”她聽到自己聲音平板而空洞,就像另一個人在回答。
老太君嘴角含笑,表情更加慈祥了,朝她做了一個手勢說:“傻丫頭,還站著干嘛,快坐下說,你抽到的簽上都說了什么?”
俞宛秋到此時反而不慌了,心里發狠道:我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還怕你們這些老古董不成?雖說蘭姨不允,真惹毛我了,帶上銀票首飾自己走,還愁她不跟上來。
心理建設做好了,眼睛也抬起來了,迎著老太君的目光說:“只記得前頭一句,后頭的都忘了。”
“哦,是哪一句?”
“不是姻緣莫強求。”
二太太和沈涵凈同時露出了稱愿的笑容,老太君卻表情嚴肅地說:“后面好像還有三句,比這句好得多,這簽聽說還是上上簽?”
俞宛秋決定一賴到底:“不知道,我根本沒看,是林姐姐念的,我就記住了前面的一句。”
沈涵凈忍不住插嘴道:“這種簽文還是上上簽?怎么可能?”
“你不懂,有時候太順利了未必是好事,從來好事多磨。”老太君說完這句話,就像全身的力氣突然用盡了一樣,瞬間老態畢現。
站在后面的紅蓼和綠萼忙過來扶起她,在坐的諸位也紛紛離席,一起把老太君送到正廳,讓她歪在羅漢床上,又客套了幾句后,大家知趣地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