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齋家學只在上午授課,下午的時間另有安排。
沈鶴派人給俞宛秋送文房四寶的時候,那人特意把知墨叫過去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項,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讓知墨記下授課時間表。
中國古代沒有禮拜這個概念,她們講的是“旬日”,或“月半”,沈府小姐的閨秀養成計劃,便是以旬日為單位來周而復始的。
除佟夫子外,她們還有四個師傅,每天的功課都排得滿滿的,每一旬才休息一日。論功課密集程度,遠超過了現代的學校,現代可是一周休息兩天,一月休息八天的。但由于沒有升學壓力,緊張程度就比不上現代了。
再有一點,家學嘛,要不要休息就是家長的一句話。所以但凡府里重要的日子,或有貴客臨門,只要老太君說一句:“去請姑娘們來吧,今兒就別上學了”,師傅們還不是趕緊放行。
五個師傅五門功課,課程設置按孔夫子提出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再根據女子的性別特征做了一些調整。比如,去掉了其中的“射”(射擊),“御”(駕車),增加了“女紅”,所以就變成了:明禮,明樂,明書,明數,明繡。
佟夫子便是其中的“明書”師傅。明禮,請的是從宮里退休出來,據說曾在先太后跟前當過差的一位姓徐的老尚宮,每旬兩個下午。明樂,請的也是一位宮廷樂師,本朝很有名的魏無涯,他至今仍在皇家梨園余音殿服務,每旬來沈府指導一次。
至于明數,也就是現代的算術課,沈府會給姑娘們開這門課,倒出乎俞宛秋的意料之外。這說明沈府的主子對女兒寄予的期望頗高,指望她們將來出嫁了都是當家主母,所以得頭腦清醒、能寫會算。這門也是每旬兩個下午。
其余的下午,都交給了明繡師傅薛大嫂。她也跟佟夫子一樣住在沈府,不教女紅的時候,便為沈府的主子們繡些衣物。
俞宛秋第一次見到她就印象非常好,她不算美麗,但風姿嫻雅,表情是那種過盡千帆后的波瀾不驚。穿著打扮很樸素,衣服上不見一點繡紋,即使在衣角處也找不到任何標志。
一般的女人,只要是會繡的,都愛在自己的衣服手絹上做個標記什么的,如俞宛秋的手絹上就有個“秋”字。擅繡如薛大嫂,居然完全不為自己繡什么,可見為人之低調,心態之沉潛,因為她并不老,也就二十幾歲,還處在愛美的年紀。
當然“秋”字手絹在文瀾閣事件后就被俞宛秋全部淘汰了,因為她見識到了流言的可怕,和古人對女子名節的敏感程度。萬一哪天她被人陷害,就像某些影視劇中的狗血情節一樣,猥瑣男買通仆人偷去她的手絹,然后誣賴她跟他有私情,為了遮羞,沈府只好讓她委身下嫁。
別說不可能,文瀾閣事件后,她覺得有些事還是防患于未然比較好,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世道險惡得很。
薛大嫂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凝碧,俞宛秋總覺得,叫薛凝碧的人決不會出自蓬門小戶,因為文化氣息很濃。望著薛凝碧眉眼淡淡的素凈身影,和眼瞳間偶爾閃過的一抹暗淡,俞宛秋不由得想到了以前讀過的一首詩:“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薛凝碧可有這樣的感嘆?芳華正盛而孤身飄零,再嫻靜的女子也有幾分悵然吧。
薛凝碧讓俞宛秋覺得親切,還因為她也是來自南邊的人,只不過不是南府,而是蘇城。
蘇城到底是不是蘇州,俞宛秋沒考證過。這個異世的許多地名都是既熟悉又陌生,如南府,其實就是現在的南京,但在南京的城市發展史上,雖然名字變更過許多次,好像并沒有叫過“南府”。當然,對穿越人士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習慣了就好。
上過幾次刺繡課后,俞宛秋試著邀請薛凝碧到山水園做客,薛凝碧起先沒答應,但聽俞宛秋說自己屋里收了幾副罕見的刺繡,立刻來了興致。
俞宛秋對她越發有好感了,熱愛自己工作的人是可愛的,刺繡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藝術品,知名繡娘是可以納入藝術家行列的。
俞宛秋沒騙她,她手里確實有幾塊很精美的絲綢,上面的刺繡惟妙惟肖,比現代的印花工藝還要逼真。其中有一塊最美的,兩面的刺繡竟然不同,正面看是花草,反面看卻是山水。
這樣的刺繡精品,穿在身上豈不浪費?所以嫡母沈娟只是寶貝一樣收在箱子里,沒有拿出來裁成衣裳。
薛凝碧看到那塊兩面不同的繡品時也嘖嘖稱奇,眼里光芒無限,喃喃念著:“天那,雙面繡!我還只聽師傅提到過,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今兒如此有幸。”
俞宛秋驚訝地問:“師傅你都不會繡嗎?”
問完又覺得唐突,這話聽起來像在質疑薛凝碧的能力,忙陪著笑道歉:“弟子不是那個意思……”
薛凝碧很坦然地朝她笑了笑:“你沒說錯,我的確不會繡。據說師傅的祖師奶奶會繡,但師傅的師傅因為一件事跟她老人家鬧僵了,便不肯傳給她了。”
“你的意思是,這門技藝已經失傳了?”
薛凝碧點了點頭:“是的,現存的雙面繡都是幾十年前的繡品,市面上早就看不到了,據說只有皇宮里才有,想不到俞姑娘手里還藏了這樣的寶貝。”
俞宛秋看她如獲至寶的樣子,遂主動提出:“如果師傅想學,我可以把這塊料子借給你,我相信,假以時日,師傅一定能琢磨出門道的。”
薛凝碧乍聽難以置信,而后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握著俞宛秋的手搖了好半天才說:“姑娘高義,薛某無以為報,若姑娘不棄,薛某愿盡一生所學以教姑娘。”
俞宛秋說出那番話的時候也是有些猶豫的,畢竟是嫡母精心收藏的名貴衣料,值錢不說,照薛凝碧的說法,更是稀罕物,拿錢都買不到的。可骨子里是現代人的她,實在不覺得一塊衣料有啥好寶貝的,精致到不能穿上身,難道一直收在箱子里?
這衣料本就是幾十年前的繡品,只怕已經不結實了,再壓箱底幾十年,完全成了廢品。還不如拿給薛凝碧去研究,說不定能琢磨出什么來,讓一門失傳了幾十年的技藝重放光芒呢,若能這樣,豈不是功德一件?
薛凝碧拿著衣料喜滋滋地走了,蘭姨著急地撲到俞宛秋跟前說:“姑娘,你怎么那么大方啊,就這樣給了她,連個收據都不要,萬一她以后不認了怎么辦?”
“沒怎么辦,就給她唄。”俞宛秋說得云淡風輕。
蘭姨快被自家姑娘給氣死了,可東西是姑娘的,她要給誰就給誰,她又不好攔著,只能耐著性子勸:“姑娘,你就算不識貨,剛才那薛凝碧也說得很明白,這種雙面繡市面上拿錢都買不到的,只有皇宮里才有。這么貴重的東西,你能保證她不起貪心?”
俞宛秋安慰道:“媽媽你放心,薛凝碧不是那樣的人。她的來歷想必你也聽說過吧,一個女人,敢與夫家義絕,然后靠自己的手藝謀生,這樣有骨氣的人,怎么會貪一塊布?”
若不是對方是薛凝碧,也許她不會出借。這世界女人失去了男人的庇護,要自己謀生是難的,剛好她手里有塊含著失傳工藝的布料,她為什么不借?要是薛凝碧參透出了其中的玄機,以后成了梁國唯一的雙面繡師傅,那她的后半生就不用愁了。
難得在這個異時空遇到一個有獨立思想和現代風范的女子,她愿鼎力相助,傾心結交,不想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