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潘大臨的窘迫,趙興覺得不可思議。
按說,一個酒店老板,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讓人逼債逼得如此狠。可正是這段經歷,說明黃州的荒僻——他在黃州繼續賣酒為生,可黃州消費市場不大,著名的“潘生酒”既然不能使他養家糊口,由此可想黃州有多荒涼。
據說,潘大臨寫的詩大氣磅礴,可惜大多數詩后人都見不到了。后來,他隱居邠州(今陜西彬縣)蒲谷,自號“邠老”。徽宗大觀年間,他踏上返鄉路,中途死在蘄春,年未五十(生前著有《柯山集》二卷,現已佚)。
潘大臨可以說是宋朝最狂熱的追星族,他節衣縮食,省下錢就交游著名詩人,結果弄得自己窮困而死……但他生前沒有發現,原本,自己也是這時代最響亮的聲音之一。
潘大臨的詩只剩下寥寥幾首傳世。而這句“滿城風雨近重陽”是最為宏亮的聲音。后人多有模擬他的心情續寫,最有名的是他朋友方岳寫得《有九日道中凄然憶潘邠老句》:“滿城風雨近重陽,城腳誰家菊自黃。又是江南離別處,煙寒吹雁不成行。”
除此之外,其余的都是狗尾續貂。
趙興知道潘大臨,不是因為同在黃州賣酒的緣故。他早就知道黃州市場的容納力有限,所以才馬不停蹄地開辟了通向福州的商路。現在看看潘大臨,他不禁為自己的明智而連呼僥幸。
兩位同在一城的酒商這是第一次見面——趙興連家都是別人幫著搬得,自然不知道潘大臨的存在,但他知道那句“滿城風雨近重陽”,這就夠了。
同人不同命。看到趙興鄭重向潘大臨重新見禮,那些官員當中,別人不知道趙興身家豐厚,黃州酒監樂京知道,他有心要幫潘大臨一把,所以端著酒杯——趙興釀的酒,建議說:“聽說你跟子瞻打了個賭,輸了半船酒,不如跟大臨也打個賭,如何?”
“不賭”,趙興拒絕得很快:“自從跟家師打了賭后,我是逢賭必輸,所以立誓終身不賭。”
樂京嘆了口氣:“可惜!”
這個嘆息,也不知是為潘大臨,還是為自己。
轉念間,他想起另一件事,趕緊叮嚀:“離人,年終酒稅就要結算,你過幾天來我衙內,把酒稅結了吧。”
趙興心里咯噔一跳。
年終?難道宋人也染上了年底罰倒一批企業,掙一筆豐厚年終獎;來年重新“工商登記”;再掙一筆“開門紅”的“英明”嗜好?
蘇軾把話題轉向酒宴,打斷了趙興的思緒:“哎,罪官謫居黃州,原本不想搞什么百晬,幸有離人操持……來吧,天色不早,我們且開始吧。”
趙興提前送上百啐禮,是因為他身為門生,與蘇遁同輩,這樣的場合他無權參與,所以他趕緊拉著蘇邁走出去,為客人做菜。現在,百晬禮熱鬧的與他無關。直到眾人告辭,他才跳出來,拉住潘大的手,相約后日拜訪。
孩子的百啐禮擺了一床,趙興送來的東西也在上面湊數。蘇東坡粗粗估了一下,這些禮物除了玩具不好估以外,其余的價值三千貫左右……但,等他看到蘇邁拿來的日本刀時,又將估價提高了一大截。
蘇軾見過日本刀,從他老師歐陽修那里。蘇邁得到的倭刀,還保留著唐橫刀的風格,刀身較直,弧度并不明顯。不過,趙興送給蘇邁的這套刀具明顯經過了改裝,刀把已經換成了帶護手圈的歐洲騎士劍風格,這讓刀的重心更加利于掌握。
一把倭刀價值百金,而趙興送出的這批刀品質是最上乘的,上面都印著菊花圖案。
蘇軾博學,他知道菊花圖案是倭國皇室的圖案,這說明這批刀劍是為倭國皇室鍛造,是倭刀中最好的品質——御制刀。
其實,這批刀劍就是所謂的“菊一文字”,刀身打磨時,在上面出現十二個菊花圖案。
再過幾十年,倭國新天皇特邀備前國名匠則宗等人為皇室鍛制寶刀,由于這批刀劍品質勝過以前,特準在刀上鍛十六瓣菊紋——這就是日本十大名刀之一:“菊一文字則宗”。這個后綴的“則宗”代表制刀匠,從此,日本刀匠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鍛制出的寶刀。
這份禮物過于厚重,僅僅五柄長刀就價值五百金以上。蘇東坡決定提醒一下趙興,但趙興似乎早有準備,他搶先介紹:“恩師,我還沒給你說說吶——這些禮物是倭王賞賜的。恩師寫的那幾首小詞,我拿去印在盤子上,贈送給倭王及其大臣,順便得了些回賜。
倭國窮困,些許賜物也沒特色,除了刀劍就是一些珍珠,那粒走盤珠也是。剩下的我都在泉州轉售了……學士,自今往后,你無須再擔心錢財問題了,只管嘯風飲月,只要詩詞不斷,錢的問題交給我。
我這次帶來了三千兩金子,學士若是需要,年底我還可以拿出三千兩,剩下得錢那筆投入運營。我估計,每年萬貫開銷,不成問題。”
萬貫家私,在宋代相當于什么?至少相當于現在的千萬富翁。
據說,蘇東坡來黃州時也曾帶了筆錢,王夫人認為應該量入為出,于是她把這筆錢分成十二份,每份又分裝在三十個小錢囊中,小錢囊都懸在梁上,蘇東坡每天摘下一個錢囊,里面就是他們每天的生活費。
一年過去了,蘇東坡斷炊了,而現在已是他謫居黃州的第四年。
這筆錢來的太及時了,聽到這筆錢是自己的詩稿換的,而趙興還留下一部分,蘇東坡也不再客氣,他坦然的命令孩子們將籠箱抬入自己的房間。遲疑一下,他又當著趙興的面,吩咐蘇邁給潘大臨送去兩根金條。
蘇軾總是這么豪爽,自己的境遇才有改變,便想到周濟朋友,這也是他收入雖高,卻沒有積累下錢財的原因。王夫人對此倒沒攔阻,她看了一眼趙興,說:“君孚那頭,怕用不著官人操心了,我看離人曾相約拜訪,必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