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觀賞風景之人。
蘇東坡是詩人,能見到感到別人即便在天堂也見不到感不到的美。他過去是用官家的俸祿養家湖口;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看到地上冒出針尖般小的綠苗,他會歡喜得像孩子般跳起來;看著稻莖立得挺直,在微風中搖曳,或是望著沾滿露滴的莖在月光之下閃動,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滿足。
就住在這座簡陋的泥屋中,蘇軾還四處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簾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此刻,那間泥屋門沒完全關攏……
看到山坡上有人勞作,徐知州并沒有放緩了腳步,他連連催促衙役跟他快跑,等奔近江邊小屋、聽見屋里傳來陣陣牛鳴般的鼾聲,徐知州臉上露出微笑,他越走越慢……再接近,鼾聲已響如炮轟。
徐知州停住了腳步,轉身訓斥那名師爺:“你聽聽,你聽聽——他哪里跑了?別人能打出如此響亮的鼾聲嗎。”
師爺大慚。
蘇東坡打鼾的聲音是一絕,他不僅一次在詩詞里承認自己“鼾聲如牛鳴”,實際上,這是他謙遜的說法,趙興身臨其境,可以負責任的說:彼人鼾聲如大炮轟響,由此,他對彼人之妻欽佩無比。
徐知州轉臉向趙興交代:“離人,這人既在,你的酒名有著落了……今日我們且不去打攪此人,等他酒醒,我帶你來叨擾。”
徐知州說話的功夫,衙役們已經開始招呼后面的官轎。
坐轎子的習慣正是從宋朝開始的,最初,坐轎子是皇帝賞賜丞相的一種待遇,但緊接著,地方官員屢禁不止地坐轎。到南宋,由于實在缺乏交通工具,朝廷干脆明文同意:百官皆可坐轎。
徐知州剛才心急,自己一路小跑,把官轎扔在了后面,現在,他跑的喘不過氣來,衙役們為表忠心,趕緊招呼轎夫。
等徐知州鉆進轎子,發現趙興仍站在江邊眺望那座江邊小屋,臉上充滿向往的表情,壓根沒挪步的意思,他詫異的提醒:“離人賢侄,這是名罪官……今日他累了,你不可打攪,且回客棧歇息……”
趙興表現的有點羞愧,他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說:“使君大人,這人就是做出‘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人嗎……學生在江邊見過他,恰好跟他打了個賭,很不幸,學生賭輸了,還欠他半船山貨半船酒。今日既然遇到,學生打算招呼家人把賭債償清。”
趙興這么一說,徐知州放心了,他滿意的點點頭:“也好,此人生活困頓,有你這半船酒,幾日后中秋宴客,他倒有了宴請朋友的東西……等等,你說有半船酒,你的酒多嗎?”
一般來說,自產自用的酒怎會有半船之多?
但實情是:趙興不止有半船。他老老實實的回答:“學生家財甚厚,一不小心,酒釀的多了一點,償清賭債后仍剩不少,學生打算將其余運至府城出售,以……”
徐知州明白了:“所以,你才想給酒取個好名字……這酒你打算賣多少錢?”
趙興回答的很含糊:“學生不擅經營,所以打算無論什么樣的酒,通賣一貫錢一壺。”
徐知州聽了這個話,第一感覺想啐趙興一口——太黑了吧,一貫錢可以買十頭豬,購買力相當于人民幣一萬元,這價格……黑到了極點。
可宋朝就是這么富足。
當時,賣五貫以上的好酒比比皆是,據記載,蔡京喝的酒就曾經達到一百五十貫一壇,蔡京喝的那種小酒壇,體積比趙興的酒瓶大不了多少。
這一轉念,徐知州的心氣也平了。人家趙興等于一貫錢賣兩樣東西:一個是酒,一個是酒壺。
剛才六瓶酒都開了口,除了最后的兩瓶高度酒,其余果酒實際上是裝在一個漂亮的酒壺里,酒壺做工精細,是個形象飽滿而生動的工藝品,用來當茶壺,品味絕不低。
這樣的美酒,這樣的燒陶技藝,只賣一貫錢,這人還算憨厚,這東西拿到杭州,或者東京變賣,怎么也能賣到五十貫以上。
想到這里,徐知州眼睛一亮,和藹的問:“你愿‘入行’嗎?”
所謂入行指的是加入“行籍”。
宋代關于商人的政策可以歸納為行會政策、牙人政策、行商政策等方面。要在城鎮設立商鋪,就必須加入到行會中。而商人一旦加入行會,就名列“行籍”,就像手工業者的“匠籍”一樣,商人一旦被納入了“行籍”,不僅本人難以逃脫,還要累及子孫——這主要是為了保證有足夠的行戶承擔官府的科配差役。
實際上,宋代也不是只有加入行會的“行(hang)人”才是商人。一般情況下,政府對于外來客商、進城買賣的農民以及城市中大量從事零星買賣的小商稗販,是不用行會組織形式加以控制的,抽稅也極為低廉,前者為3,后者為2。
程家坳的農產品,以前就是后一種流動式銷售規避了科配。在宋代,朝廷鼓勵其擺攤謀生。
對徐知州的期待,趙興應承地毫不猶豫:“愿聽使君安排。”
徐知州頗滿意,這一來,等于任內又開辟了一個新稅源。而對趙興所說的產量有限,他也能夠理解。畢竟蘇東坡這樣的聰明人都沒釀出好酒來,這說明釀酒技術的掌握也不是那么簡單,在這種情況下,量少而精是必然的。
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順眼,徐知州親切的約請趙興明日再來,并鄭重其事的解釋:由于考試在即,他不好與趙興過多來往,所以中秋節的酒宴就無法請他過府了。然而……趙興的酒不能不送,因為來的客人多,所以還要多送。
趙興很恭順,恭順的令徐知州有點不好意思。這老人人性并不還,得知趙興帶著兩名學生一起參加秋考,他意味深長的眨眨眼,提醒趙興明天帶學生過府敘話。
徐知州走時,趙興一直弓著身體,沖遠去的轎子畢恭畢敬的行禮,到那頂官轎消失在城門口,他才直起腰來,臉上恢復了常態。一扭臉,他發現程夏歪著頭看著他,食指含在嘴里,臉上很納悶的表情。而程爽則在撇嘴,似乎很不解趙興的謙恭。
“怎么?我是不是很無恥?”趙興很平靜的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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