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春
請柬是壽王府送來的,說是后日將在壽王府內設小宴,邀請李曦過府一敘,順便赴宴。據李逸風說,這請柬甚至是王府長史陳慶之親自送來,態度很是誠懇,說是壽王殿下對李曦先生的才華極是仰慕,請李曦到時務必過府,也好請益一二。
這請柬若是在別人手中,指不定要當成寶貝。朝野上下都知道壽王殿下在玄宗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眼下長安城里就已經有了陛下要廢掉太子改立壽王為儲君的小道消息,因此即便是不想急著站隊的,能得到壽王殿下親自派了王府長史來請,想必也已經值得說出去炫耀一番了。
但是于李曦來講,卻是一件足夠頭痛的事情。
而且送來請柬之前,這壽王李清顯然是已經打聽過了,國子學里一個月歇息兩次不上課,月中一次,月末一次,后天是八月三十日,正是該著放假的日子,想找個借口都不好找。
李曦躊躇半晌,把請柬丟到一旁的小幾上,問李逸風:“那位陳慶之長史說沒說都請了誰?”
李逸風聞言想了想,搖頭道:“這個倒沒說。
”然后又道:“管他是誰,您盡管過去便是,料想那日您一首《錦瑟》,已經是把集個長安都給鎮住了,這會子,他們也就只有把您捧起來的道理,是斷斷不會為難的。”
李曦點點頭,看著他,問:“先生認為,當去?”
李逸風點頭,“壽王殿下在諸多皇子之中向來風評很高”尤其得陛下寵愛,咱們既然已經得罪了太子,又何必再多顧忌?依老夫看來,倒不如干脆就站在壽王這邊”如此一來,便是太子那邊真的沖咱們下手了,也好有個幫咱們的不是?”
李曦點點頭,李逸風這考慮的,若是在正常情況下,自然是極有道理的,但是眼下么,李曦猶豫了一下,伸手拿起那份請柬來又看了看,丟給李逸風”慎重地搖了搖頭,道:“這小宴,我就不去了,麻煩先生明天就幫我過去一趟,一來回拜”二來,推辭掉。”
李逸風同言愕然,問:“為何?”
李曦猶豫了一下,看看正在門口處低聲笑鬧著說話的蓮蓮和妙妙,然后便伸出食指往頭頂指了指,“他的身體”好著呢!”
李逸風乍一聽這話有點迷糊,旋即回過神來”卻是忍不住霎時間就出了一身白毛汗。
然后他趕緊站起身來,一臉惶恐地沖李曦請罪,“是老夫糊涂,思慮不周啊”若是早想透這一層,今天就不該接這張請柬。”
玄宗皇帝的身體很健康,這個大家都知道,甚至于李曦還知道,再過若干年,玄宗皇帝甚至還能健康到迫切地需要把自己的兒媳婦搶過來,這身體,怎么可能差得了?所以,他這個皇帝,還得當不少年呢。
這樣一來,且不說根本就不必急著站隊找靠山,即便要找靠山,也絕對不能找某個皇子,要知道,玄宗皇帝最忌諱的就是自己的兒子跟朝中大臣們過往甚密。
跟壽王結交,倒是可以一定程度上保護自己,并緩解太子李鴻對自己的壓力,但是,你跟了壽王,還想不想被玄宗皇帝重用了?
想明白這些,李逸風自然知道,自己的思路已經是再一次落在了李曦的后面。
而且這境界的差別,還不是一星半點。
他是以幕僚和助手的身份來到長安的,為的自然是一邊幫助李曦打理一些細務,一邊要幫著李曦出主意應對朝堂上的很多問題,但是顯然,一次次的失誤讓他開始明白,或許,自己真的就只是一個做小官兒的命。
論起大局觀來,自己別說幫助李曦出主意了,甚至很多時候,都不夠給他添亂的。就比如這請柬,若是自己一開始就推脫了,那么不管對方怎么想,都不至于有太大的意見,頂多失望罷了。但既然已經接下來了,明天再去推說無法赴宴,那么不管你找什么理由,人家都會覺得,是李曦不給面子,這就等于是平白無故的幫李曦樹了一個敵人啊。
雖然他起身道歉,李曦只是無不以為的擺擺手說是沒什么,但是坐下之后,他臉上還是不免添了些頑唐的顏色,頗有些意興索然。
李曦翻檢著小幾上其它的拜帖時,偶爾扭頭看看李逸風,正好看到他一副失落的樣子,大約能猜到他的心思,便笑笑,問:“我知道先生素來喜歡讀史,尤喜治《漢書》,敢問先生,您覺得張良與蕭何二人對漢高祖的幫助,誰更大一些?”
李逸風正在走神,聽到這問題愣了一下,然后才皺著眉頭道:,“這個,倒是不好說的緊,張子房乃是高祖謀主,經常會幾個月都不說什么話,但只要開口提一個計策,就可助高祖平添十萬兵馬,這個自然是功高居偉,不過即便他張子房有再多的計謀,若無蕭何在背后為高祖籌謀展布,治理內政,兵從何來?糧從何來?因此老夫覺得,這兩個人之間,實在是無法評論出一個誰高誰低來……”
李曦聞言笑著點了點頭,李逸風本以為他最近學問進益,這是要同自己探討些漢書的歷史呢,誰知道李曦只是提了一個問題,等自己回答過之后。他便沒話了,再次低下頭去翻檢起那些請柬來。
神情微愕之后,李逸風皺了皺眉頭,旋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不長的一會兒時間內,他臉上的神色數變,良久之后,他嘆了口氣,忍不住再次起身,神色之間卻是多了些醒猢灌頂的意味,沖李曦兜頭就是一個大揖,“謝公子指點!”
李曦放下請柬,扶住他,誠懇地道:“我非高祖”先生亦不是蕭何,只不過,家中的生意,來往的交情”以及和蜀州那邊的聯系,等等事務,可都有賴先生呢。翌日李曦若能騰云而起,必不敢忘先生贊畫之功。”
李逸風站起身來,鄭重地點了點頭。
李曦見他解開了心結,便笑著把一份拜帖遞過去,“這個岑參,我見過,若有可能,倒是可以結交一番。”
李逸風接過去看了看那拜帖”沖李曦點點頭表示記下了。
然后猶豫了一下,他才道:“有件事情,要與公子商量。”
犴帖翻檢完了一遍,李曦今天的差事就算是完成,然后便愜意地端起茶盞來小口抿著茶水”沖李逸風擺擺手,道:“有什么事情,先生坐下說。”
要擱在以前,李逸風做事盡管總是十分用心,但是他在李曦面前,卻向來都是并不拘束的,畢竟李曦翻過天去也只是個從九品,而他李逸風在投靠李曦做幕僚之前”也是個從九品,而且要論起在官場里打混的資歷,他比李曦可是強出了不知多少,所以”盡管是心甘情愿的投入李曦門下做起了幕僚,但一個做官多年的人骨子里的那抹論資排輩得出來的驕傲”卻總還是有的,因此,他便每每總是跟李曦對坐而談的。
可是這一次,盡管李曦還是習慣性的讓座,但李逸風聞言卻只是笑笑,卻并不坐下,而是站在李曦一側,略帶些恭敬地道:“門下想著,眼下公子在長安的地位越來越高,往來的地方人家也就越來越多,因此,不管是拿來充一充場面也好,抑或是可以有人貼身保護公子的安慰也好,府上是不是都該招攬些人手了?”
聽到“門下”這個詞,李曦先就是一愣,再看他居然站著跟自己說話,而且還面色恭謹,就想要開口讓他不必如此拘謹,但是猶豫了一下,又覺得這個話不能說。
此前他自稱老夫,卻是自恃客卿的身份,眼下突然改稱門下,這可就是以寄食者自居了。不過,或許眼下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找到那種專心為自己打理家事的“蕭何”的感覺?
想了想,李曦決定還是不動聲色的為好,等過一陣子,他自己心里完全明白過來了,到時候也不過就是幾句玩笑話就足夠了。
當下他點了點頭,“招幾個人手?先生是說……打手?”
李逸風聞言笑笑,“雖不至于說是打手,但好歹也得能護持得公子周全才是。”
李曦想了想,覺得這事兒不錯。
在蜀州晉原的時候,一來自己上頭有的是保護傘,而且柳老爺子還根本就是專門負責管理治安的,不會有人敢找自己的茬兒,二來呢,蜀州那地方小,幾乎是東城有人剛打完架,西城就已經都知道了,也壓根兒就不會有人敢亂來。
但是眼下,這里可是長安啊。雖說天子腳下,治安甚至比蜀州都要好,但這里一來龍蛇混雜,指不定哪天就會碰上什么人,二來這里多得是世家貴胄之類的,雖說大唐士族以傳,大多數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里出來的少爺公子們,總也是風度翩翩有很高文化修養的,并不像前世的時候電視里演的那樣滿街都是惡少,但是畢竟大家族的基數那么多,個例是必然會出現的,而且即便是文化修養很高的,也未必就是老實到不會欺負人的人啊。
更何況,自己眼下似乎正處在風口浪尖上,話說就在這兩天,甚至已經開始有人到國子學門口去找自己了,幸虧那地方特殊,只走出去了一個助教呵斥幾句,那幫人就趕緊走開了,并不敢真的沖進去找人,但畢竟,這也是個不好應付的苗頭。
于是當下李曦便點點頭,同意了這件事。
“既然如此,那先生就多費些心,干脆招幾個武林高手來。”
想一想,身邊隨身帶著幾個功夫高強的保鏢,滿長安城晃悠誰都不敢惹,那是多愜意的一件事啊一想到招攬幾個武林高手,李曦就不知不覺的想起上輩子看得那些武俠小說來,這就不由得心里有些飄飄然。
要是再過幾年,估計阿早在軍中也該歷練出來了吧,到時候,干脆就把他叫到長安來。
李曦心里頭胡思亂想著,這邊李逸風卻已經忍不住愕然,問:“武林是什么東西?”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正是李曦當初跟蘇晉約好了拜訪的日好。
這一天雖然李曦照舊上午下午都有課,但下午的課只是練字,偶爾耽誤一晌倒是不礙事,最關鍵的是,今天是蘇晉這位吏部侍郎輪休的日子。
于是上午放了學回到家里,吃過午飯,又略歇了一會兒之后,李曦便坐了車去蘇府。
李曦此來長安,除了在路上結交的那位內侍赤忠之外,還有一個就是驛館內約為兄弟的李適之算是有了不錯的交情了,除此之外,他遞了拜帖想要求見師公張九齡卻被婉拒”雖然對方說的是九齡公眼下居母喪,不便見客,卻顯然是擺出了一副依舊把自己看做外人的姿態,因此,李曦也就沒有再登過門。
至于賀知章、張旭等人,或者只是因為李適之,也或者還有此前李逸風在長安替自己宣揚的那些事跡和詩篇的關系,他們一開始對自己倒是和善的,但到底談不上親近,后來一篇《錦瑟》詩出,他們倒是將自己看做是一位詩壇大手了”因此光是這些天里”幾個人便已經頻頻相邀”只不過都給李曦借口要去國子學上課不敢耽誤,給推辭了。
在李曦看來,與他們結交固然是可以的,但是”眼下對于自己來說,他們顯然還談不上好朋友。
但是在其中”蘇晉是個特例。
似乎從見到自己的第一面開始,他待自己就與眾不同些。
記得還是王殊彥要砸店那天,兩個人第一回見面,當時蘇晉就額外的釋放了一些善意,當時便提醒自己,既然到了長安了,那么趕緊到國子學去先報道入了學才是正經。
然后呢,就是前些日子李適之的家宴上了,他與自己毗鄰而座,非但沒有絲毫吏部侍郎的架子,反而是很細心的跟自己解釋很多宴會的規矩,乃至于為自己挨個兒的點評坐中人物,期間偶有三二妙語,很是鞭辟入里,想來都是他這些年居官長安對那些人的一些深刻看法,能跟李曦說這些,顯然就是親近的意思。
奇怪的是,兩人才見了只不過兩次面,關系便好像是已經非常親近了。
尤其是在李曦這邊的感覺,似乎在長安城里與自己交厚的,除了李適之之外,緊接著也就是蘇晉了。
因為是事先約好的,李曦到了之后,門上已經有蘇府的管家在恭候,李曦把帶來的一些蜀州方物當做禮品遞過去,那管家笑著接了,然后便一邊帶著李曦往里頭,一邊命人進去通報。
然后就是蘇晉親自接出來。
這第三次見面,兩個人幾乎是無話不聊。
他走進士出身,今年已經四十有余,而李曦才只不過十八歲,但是舉凡國政家事,兩個人都能聊得很是投機,當然,兩人都足夠聰明,因此話題便始終都被控制在雙方可以暢快交談的范圍內,一些過于敏感的東西,兩人都心有靈犀并不去提。
不知不覺間,已經是紅日西墜,雖然蘇夫人帶著兒媳婦親自下廚收拾了一桌子的菜,但是兩個人卻壓根兒就沒動幾筷子,反而是酒,不知不覺的就下去了四大斛。
蘇晉以善酒而知名,李曦也是好酒量,但是喝到后來,兩個人卻都有些醉意熏熏。
“當年我與你老師周鄧同舉進士第,他是我們那一科進士之中年歲最小的,甚至他還是我大唐開科取士以來最年輕的進士,因此,自那時起“大唐第一少進士,就隨他至今,這年齡,無人能破。”
酒酣耳熱之際,蘇晉竟是突然提起周鄧來,倒叫李曦吃了一驚。
不過聽他這話里的意思,李曦轉瞬就明白過來,想必正是因為周鄧托付過,所以自打剛一見面起,蘇晉就對自己很是照拂吧。
思來想去,漸覺師恩之重。
雖然自己至今為止,穿越過來也才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拜入老師門下甚至才只有短短三五個月,但是時至今日,師恩、美人恩……每一份,都會讓人感覺沉甸甸的。
因此,李曦便只是沉默地聽蘇晉在那里訴說,并不插話,之間或的執壺為他斟滿酒杯。
“還記得跨馬游街的時候,他就走在我身邊,我們兩個一路談笑,那時候真是好不自得呀!后來,我們同時給留在了長安,一處吃酒,一處閑游,一起去平康坊花天酒地……”
聽著聽著,李曦就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兩今年紀輕輕就高中進士的年輕人,在那樣一段歲月里,該是何等的恣意張狂,放浪無羈。
青春作伴,斗酒狂歌。
這個時候,或許是說著說著,蘇晉也已經走近了自己的回憶之中,他忍不住瞇著眼睛,也微微地笑起來。
然后兩人不約而同的舉起酒杯,輕輕地一碰,再次一飲而盡。
“年少輕狂啊!”蘇晉嘆息了一句,不過當他抬起頭來看著李曦的時候,再說出來的話,卻是不由得就讓李曦吃了一驚。
“現在你來了,我就可以松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