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芝麻小官也瘋狂
這會子聽了羅克敵的一番話,別看李曦臉上不動聲色,其實心里早就已經高興得什么似的,這會子看著他那兩撇鼠須,也不覺得礙眼了,連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自我安慰都不用,便只是覺得怎么看怎么看親切,幾乎沒當場夸出一句“先生真神人也”來
一個識人斷事目光如此犀利的人,別說拿來給自己做掌柜了,就是請去給張九齡李林甫這等宰相做個幕僚都是完全夠格了的。
毫無疑問,有一個這樣的人負責給自己主持劍南燒春在長安的業務,那幾乎是可以一百個放心了
想到這里,李曦放下茶盞,先是滿含深意地沖李逸風笑了笑,心里感激他居然慧眼識能,不知從哪里給自己淘換來這么一個寶貝,然后才看向那低著頭局促不已的羅克敵,直接就給改了稱呼,問:“我觀先生談吐不凡,想來不是自小就在這東市里廝混吧?可曾讀過書?”
聽到問起這個,剛才還低頭心怯的羅克敵卻是一下子來了精神,這個當兒胸脯子一挺肩膀一抻,頓時就比剛才那副猥瑣的模樣好看了些。
當下他拱了拱手,臉上就有些生發的顏色,道:“承蒙公子爺下問,不敢當公子爺稱小人一聲先生,小人不才,卻也乃是萬年縣學里生員出身,進士科。”
“哦?”李曦心道果然,便又問:“既是生員出身,我看先生年齡也不大,怎么不繼續讀書進學,反倒進了這東市里給人掌柜了?”
時有俗諺曰“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意思就是說進士科難考,考到五十歲能考上都算是年輕的,像周邛那樣不到二十就中了進士,卻是天下奇才了,不能作為常例,因此倒也難怪李曦會有此問。在時下的讀書人來說,大多都是考不上繼續考,一直到到考上了,或者考不動了為止,放棄的也有,卻是不多。
羅克敵一聽李曦這么問,就又有點臊眉搭眼的,吭哧了一會子,才不無幽怨地道:“小人自小便喜歡讀史,不喜歡治經,而且,也并無甚長才,做不了什么詩。所以,雖然進了縣學,卻也不招先生待見,進學更是無望,后來隨也去應過幾個幕府,可是……可是大人們都嫌小人相貌高古……因此皆不曾錄用。”
聽到他自承相貌古怪,一直躲在李曦身后好奇地看著他的妙妙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在他看來,這羅克敵倒真是會說話,什么相貌古怪,明明就是長得丑嘛
聽她一笑,李曦忍不住回頭瞪了她一眼,旁邊的蓮蓮也直拿手扥她的袖子,她便頓時吐了下舌頭,低了頭不敢說話了。
李曦回過頭來沖羅克敵歉意的一笑,擺擺手示意他繼續。
畢竟是在官僚體系里混過一段時間,而且還做了刺史大人的弟子的,李曦當然知道眼下大唐選才的規矩。別的不說,單說擇人之法。
大唐制,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辨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得者為留,不得者為放。
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說,即便你學問很好,要想做官,還得過四道面試。
首先你得長得帥,即體格健壯、儀表堂堂、神氣深厚、威儀秀偉等等。當官的,民之父母嘛,長得不帥簡直就是丟了大唐王朝的體面。
當然,這樣似乎很容易就會落入“以貌取人”的窠臼之中,但是反過來想,對于入仕的讀書人而言,面對冗繁案牘,體格健壯實為必要。而且,通過一個人的精神氣質所折射出的身心狀態,也可以或多或少地窺探出其情商智商幾何。
再說了,大唐王朝風尚如此,向來就是從不掩飾自己對外在美的追求的。
長得帥之后,你還得口齒清晰,說話有條理。否則的話異日赴任了,公堂上一坐,不管是問案子也好還是判事也罷,一張口結結巴巴的,首先就丟了為官必須要有的威嚴。長官無威,則朝廷自然也就跟著顏面掃地了。
而且從實際作用來說,這一點事實上也不可回避,為官一方,于上于下,沒有三寸不爛之舌去打點,如何安身?
過完了這兩關,還不算完,你還得寫的一筆好字。字不好,直接就忽略你了。其實這就跟現代時候考試的時候一樣,如果你字體漂亮了,看上去賞心悅目,那判分的怎么也得多給你幾分,這一點尤其是在語文考試的作文上,體現的最為明顯。
總不成將來你寫個公文遞個奏章之類的,你的上官,甚至是皇帝老子還得左看右看仔細結合你上下文的意思來分析判定你寫的到底是個什么字吧?人家可跟你著不了這個急
當然,不得不承認,之所以選才里邊有這么一條,跟大唐的歷任皇帝都喜好書法不無關系。在他們看來,書法的一撇一捺之間,是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襟懷抱負的,而事實上來說,由字知人這個說法雖然自來就眾說紛紜,卻也并不是沒有道理。
然后,就剩下最后一條了,你光是長得帥口齒清晰外加字體好,還不夠,你還得邏輯思維清晰,明辨是非,通曉事理,精熟法律。
這一點倒是不消說,吏部選人嘛,你沒點專業底子,還想當什么官啊
總的來看,大唐朝選賢任能的辦法里,考量相貌和口齒談吐這兩點,就占了一半,而且還是排名前兩位……以這位羅克敵的相貌,和他那一緊張就會時不時口吃的特點,其實倒也怪不得他應聘個幕僚人家都不愿意要他。
話說當年長跑健將劉皇叔,那可是夠禮賢下士的了吧,結果龐統去應聘了,劉皇叔一看,丫生得黑面短髯形容古怪——不用多說,古人一旦要形容某個人形容古怪啊,形容高古啊之類的,那沒別的意思,肯定是說這個人丑的沒法看了——于是這劉皇叔頓時就不大待見了,只是覺得這個人還勉強有點本事,談吐還可以,所以才勉強打發了他一個耒陽令。
而且在此之前,盡管有了魯肅的力薦,孫大胡子還說過,不管這個龐統有多大的才華,就看他長得那副熊樣,我就是堅決不用他的。
話說,孫大胡子自己什么長相?史書上記載,此人生來便是紫髯碧眼,方頤大口,翻譯過來就是說,這廝胡子是紫的,眼睛是綠的,臉盤大,嘴也大……雖然未必就可以說是奇丑無比,但是想想可知,大家眼睛都是黑的,大家胡子都是黑的,偏偏你另外一樣,而且還一紫一綠,又生得一張大嘴,這相貌,怎么也算不得好看了。
可以說,如果孫權不是主公,就憑他這副長相,怕也要落到龐統那步田地,一肚子本事都沒人愿意要。但即便孫權自己長成這樣,看見龐統了,仍然是牛叉到不行,堅決不肯用。
由此可知,這以貌取人之法,倒也并不是大唐創立,實在是由來已久。
不過,在李曦看來,長得丑卻有本事的人可多了去了,所以他心里可沒那么看重這些。因此當下他便一個勁兒的示意羅克敵繼續說。
只是這時候那羅克敵吃了妙妙這一笑,形容愈見局促,而且他一緊張之下,他就忍不住又有點口吃了,當下里便結結巴巴地道:“小人……小人也想繼續進學的,只是無奈家境困頓……所以,所以便只好經了朋友推薦,到這東市里來覓個營生養家活口了。”
李曦聞言點頭,雖然有些羞于開口,這羅克敵提到自己的過去時,大多都是遮遮掩掩的,但是在現代社會經歷過很多事情,包括身邊朋友的起起落落之類,對于他的經歷,李曦猜也猜個差不多。
想必能瞧出這個羅克敵有些本事的人,不止自己一個。但是怎么說呢,以貌取人這個老規矩,還是有著強大的生命力的,想來不光是他去應聘幕僚人家不大樂意要他,直接就給趕了回來,即便是到了東市之后,他混得也應該不是怎么得意,不然也不會那么容易就讓李逸風給拉過來了。
想到這里,李曦心想,既然如此,那么這個識人之明的美譽,就留給我好了。
當下里他站起身來,唬得李逸風跟那羅克敵也都跟著站起來,李曦想了想,問李逸風:“羅先生月錢幾何?”
李逸風聞言略愣了一下便立刻明白了李曦的意思,果然,扭頭看過去的時候,就見那羅克敵似乎也是聽出點什么味道來,忍不住的臉上就有些激動。
還用說么,主人家問工資,那就是要給漲工資啊
當下里羅克敵就忍不住心想,看來自己這番獻策還真是獻對了。是誰說就憑自己這副長相就注定了一輩子無法出頭的?只要有真本事,這世上到底還是有識貨的人的
這時候李逸風回答道:“回公子爺,羅掌柜的月錢,乃是咱們劍南燒春長安店里最高的,每月七千五百錢,配馬車一輛并車夫,三餐配酒肉,另外每月還有一石粳米。”
李曦聽了點點頭,這一點其實在那晚他剛到城西驛館里住下跟李逸風一起喝酒的時候,就已經從他口中得知了,而且他還知道,這份月錢比富平石凍春啊之類的那些店鋪的掌柜的月錢要足足高出了一半還多,而且,每個月兩石米也不是個小數目了。可以說,這個待遇對于一個吃工資的掌柜來說,在整個長安東市里也數得著了。
但是此刻李曦仍然故意的問出來,其用意當然就是施恩。
于是他笑著看向羅克敵,道:“這份工錢,雖也不少,但以之待國士,卻未免太見簡薄了。這樣,從本月起,羅先生為我執掌劍南燒春長安店,其他不變,月錢漲到兩萬錢。”
他這話一出,別說羅克敵了,就連李逸風都不由得愣在那里。
兩萬錢,是多少錢呢?
長安米貴,一石米卻也不到二百錢,也就是說,兩萬錢,足夠買一百石米有余。
一個月一百石米,又是什么待遇呢?
姑且以官員的俸祿來對比,大唐承隋制,不過略有削減,一品七百石,從一品六百石,二品五百石,從二品四百六十石,到了從九品,則只剩下三十石。這些俸祿都是每年發一次,也就是說,分到十二個月里,其實就算是大唐的一品官,一個月也就是不到六十石米。
當然,大唐官員們的俸祿分為三部分,除了每年一次的祿米之外,還有職分田和永業田等國家分給的土地可以獲得收入,而且還有額外的俸科,包括月俸、食料、雜用之類,可以說,只要你做了大唐的官員,那么你的衣食住行基本上國家都包了,老了致仕了還有退休金。
但即便如此,一個月一百石,一年一千兩百石的工錢,給一個小商鋪的掌柜……這也委實的太過恐怖了些
這可是比當朝一品大員的收入還要高了
按照李曦的想法,既然我相中你的本事了,那就直接讓你做大唐第一打工仔,俗稱打工皇帝的便是。
只是他卻不曾想到,自己這工錢喊出來,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了些。是以當下里這跟外邊僅僅只隔了一道簾子的小屋內,立刻就靜得針落可聞。
良久,那羅克敵兩眼噙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結結巴巴語不成聲,“公、公子爺愛重,小人、小人愧、愧不敢當……”
這當兒,大家都不說話,越發顯出他的聲淚俱下。
小小收買了一下人心的李曦臉上微微一笑,心說這就是又一回納頭便拜了。話說,怪不得人稱孝義黑三郎的宋押司走到江湖上那么威風,人人都喊大哥,人人見了納頭便拜,舍得花錢就是有這般好哇
當然,心里胡思亂想著,李曦手上的動作卻是毫不停頓,做戲自然要做全套才好。
于是他過去親手把那羅克敵扶起來,眼睛盯著他那兩撇鼠須,道:“羅先生,這劍南燒春長安店,我可就托付給先生了。”
那羅克敵聞言又想再跪,不過到底還是叫李曦給托住了,于是他便只好連連地點頭,那樣子,便誓師一般的,道:“公子爺放心,小人定給公子爺把這店做大了,做好了”
李曦很有人主之風地點點頭,和煦地把他推回椅子上坐了,又隨口問了些家事,倒是把拉攏親和的派頭做足了,然后見那羅克敵的情緒平穩了些,這才讓他可以出去做事了。
那羅克敵千恩萬謝的出去了之后,李逸風便是苦笑著搖頭,伸出兩根手指來,對李曦道:“每個月兩萬錢啊,公子爺您可真是舍得”
搖頭嘆息一番,他卻又道:“不過也好,有了這么高一份工錢,想來這羅克敵還不得使出渾身解數來,如此一來,這家劍南燒春店交在他手中,公子可以高枕無憂矣”
李曦笑笑看向他,道:“我還要多謝先生為我找來了這么一位賢才呢,今晚怕是不行了,昨天剛喝多了,腦袋還暈得很,明天,明天一定要與先生一醉方休”
李逸風聞言呵呵一笑,當即便點頭答應了下來。
話說,他當初跟在李曦身邊并不是為了錢,因此一個月也就是五千錢的薪水,卻要為李曦往還奔波,為他料理一切,卻也不覺得有什么。
但是當下聽了李曦居然給羅克敵那么高的工錢,他這心里卻還是忍不住一陣子吃味,話說,這羅克敵雖然是他發掘并舉薦給李曦的,但是這個大唐曾經的官員看來,此人便是天大本事,一個月也就是幾千錢就足夠打發了,卻不曾想,李曦開口居然如此大方。
因此不知不覺的,他這話里也就帶出了一些意思來。
不過只聽李曦這句話他就知道,自己卻是多慮了。是啊,自己可是李曦的幕僚,可以說,是在幕后為他打理一切的人物,自己在他心中的價值和地位,又豈是錢俸多少可以衡量的?
想到這里,李逸風老爺子這心里便頓時的又平衡了。
甚至對于剛才的口氣,還微微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當下便順勢轉移話題,道:“這羅克敵剛才所說后臺的事情,卻是不無道理的,不知道公子心中到底是怎樣一個主意?”
李曦聞言沉吟了一下,道:“這事兒且不急,實在不行,就把適之兄先拉過來擋一陣,至于剛才羅克敵所言三人,都是極有道理,便從薛王那里試試看吧,李先生意下如何?”
其實之所以這么說,李曦心里卻是打的另外一個主意。他還真是讓羅克敵那幾句話給點醒了,既然要找后臺,那自然得找大唐最牛的后臺,大唐誰最厲害,毫無疑問,玄宗皇帝嘛
只不過呢,眼下這事情還不好說,必須得等到合適的機會,或許可以通過武蘭跟武惠妃的關系,說動玄宗皇帝來入上一股?
他心里在胡思亂想著,這邊李逸風已經點了點頭,道:“薛王那里……唔,試試也好。”
李曦點點頭正想說話,卻突然聽到外面一陣騷亂,兩人對視一眼,正自紛紛皺眉的時候,便聽見外邊突然有人大聲道:“這店里掌柜是誰,滾出來,居然敢拿假酒來騙本公子,以為右散騎常侍王家是好欺負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