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殘霞滿天。
柳榮站在小跨院門口,挑眉看著不遠處西天那通紅的火燒云,心里想著大哥突然叫自己過來喝酒的用意,嘴角不知不覺就掛了一抹笑意。
“怕是要下雨了呀!嗯,太悶了,也該下雨了。”
不理旁邊帶路的二柱子的納悶,他搖頭自言自語地嘆息了幾句,邁步進了小跨院。
自從成親之后,柳博老爺子就下令把這府西邊一溜兒十幾間房屋給單劃出來建了院墻,算是給柳藍他們小兩口另立了一處小門戶了。這十幾間房子小小巧巧的,他們兩口子帶著四五個丫鬟、七八個下人,外帶還有七八個粗使婆子,倒也清靜自在。
以前柳榮倒是常過來玩,不過最近兩年因為這邊添了孩子,又是孩子哭鬧又是嫂嫂要哺乳之類的,他一個小叔子如果過來,起居坐臥的,多有不便,因此便來的少了,最近更是有足足好幾個月不曾過來了。
“大哥,嫂嫂,我來了。”
即便是現在孩子都一歲多了,他進了門還是離得遠遠的就先大聲打了個招呼。
他的話音落下,房門前的淚竹湘簾便被一個小丫鬟伸手挑開,然后就見柳藍的妻子柳周氏走出門來,先是笑著福了一福,然后便道:“他二叔來了,快請進來。”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屋里傳來一陣嘹亮的啼哭。
柳周氏又趕緊回到屋里去,然后就聽見她說:“你呀,還是快給我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整天板著一張臉,就跟天底下人都欠你十萬錢似的,見了兒子都沒個笑臉,他才多大,看見你那張臉,能有個不哭?快點兒吧,給我,你去跟二叔說話吧!”
然后就見柳藍苦著一張臉挑開簾子出來,看見柳榮正站在院子里廊子前,臉上似笑非笑的,不由得就嘆了口氣,“這小子,誰抱他都笑,就是不讓我抱!”
柳榮笑笑,“誰抱他都笑?那行,讓我也抱抱我小侄子!”
說著兄弟倆就著小丫鬟挑開的簾子先后進房去,就看見柳周氏正在那里哄孩子,柳榮笑嘻嘻地道:“嫂嫂,要不要我回避啊?”
柳周氏聞言微微紅了臉,“這個二叔,真是的,天底下人都知道你聰明還不行,非得見了就拿我打趣,你這可真是做叔叔的!快來,看看你侄兒,看我們又胖了沒?”
柳榮笑嘻嘻地走過去,在小家伙臉上逗弄兩下,小家伙本來正哭得歡,粉嫩的小臉蛋兒都憋得通紅,誰知道看見他之后,卻居然連哭都忘了,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抽噎著,那眼珠子好奇地直溜溜瞪著他,模樣兒簡直可愛極了。而且柳榮沖他做個鬼臉兒之后,他居然還真的就咧嘴笑了起來,笑得口水都流出來。
柳榮見狀樂得哈哈大笑,趕忙伸手把孩子接過來,柳周氏還不放心,一行笑還一行拿手幫他托著孩子的腦袋,轉頭沖柳藍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們見了他叔叔就親,見了你就怕得什么似的,可是說你有多不討喜!”
然后又對柳榮道:“他二叔,你們兄弟倆有什么話都能說,待會兒你們喝酒,嫂子親自下廚給你弄菜去,你可要替嫂子好好說說他,你這個大哥呀,脾氣又硬,臉又臭,腦子還跟個木頭似的,什么事兒都轉不過彎兒來,認死理兒的緊!”
柳榮聞言只是嘿嘿地笑笑,卻并不接話,又逗弄了小家伙一會兒,這才把孩子交到柳周氏臂彎里,然后轉頭沖柳藍笑了笑。
大哥雖然性子耿介了些,做事也的確有些認死理兒的毛病,不過他這個人可不傻,只不過柳周氏一個小戶人家的閨女嫁過來,卻能在一兩年間就把大哥吃得死死的,深知滿屋子里都聽不見大哥說話,可見當初老爺子找的那個高人給相面相得還真是準啊!
不過也好,總不能兩口子都是榆木疙瘩吧?只要是自家人,聰明點兒總沒壞處。
當下柳藍招呼著柳榮到一旁的桌案旁坐下,自有丫鬟趕緊給上了茶來,柳藍便擺手示意他們都下去,柳周氏挑眼瞥見,知道這兄弟倆估計是有什么要緊事兒要談,然后便把孩子交給丫鬟,自己轉身笑道:“你們兄弟倆先說說話,我下去給你們弄酒菜去!”
柳榮笑道:“謝謝嫂嫂。”
柳藍則擺手,“你去,去吧!”
柳周氏笑笑,轉身就帶著丫鬟出去了,房間里只剩下了兄弟倆。
但是柳藍卻并不說話,只是悶著頭喝茶,柳榮笑笑,就也跟著不說話,也低頭喝茶。過了一會子,柳藍悶不住了,沒話找話,“咱倆好久沒這樣喝酒了吧?”
柳榮笑笑,“是啊,我那么窮,你又不肯請我,就沒喝了唄。”
他這話雖然倒有大半是玩笑,就算是柳家再窮,還不至于少了他這個二公子的酒錢,只不過自從大哥柳藍成親,老爺子就給了他一筆財產,讓他自己打理,眼下他們這個小家庭的收支已經是自成體系了,再加上柳周氏好歹也從娘家帶了一份不菲的嫁妝過來,而柳榮還沒成親,每個月都是固定的那一點月例錢,所以柳藍自然要比他富得多。
柳藍聞言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良久之后卻是突然在案幾上捶了一拳,皺眉道:“我真是不知道,我到底哪里錯了,為什么阿爹就非得認為只有他才是對的?”
柳榮聞言笑而不語。
柳藍抬頭看他一眼,不滿地道:“二弟,你腦袋瓜子向來就靈,這件事兒還非得是你給我解說解說,不然我心里這個疙瘩就老是解不開。”
柳榮又笑笑,問他:“真想知道?”
柳藍點點頭,“當然。”
柳榮聞言點頭,不答反問道:“既然如此,那我得先問問你,你為什么就那么認定咱們家老爺子是錯的?”
柳藍聞言口結,猶豫了一下剛想說話,卻聽柳榮已經代他答道:“毫無疑問,從一開始你就看不上李曦,覺得他這個人不行,對不對?”
柳藍想了想,默然點頭。
柳榮笑笑,“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哦,大哥,你一開始就對人家有了成見,雖然我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但是很顯然,這樣對人家李曦很不公平嘛!那我問你,為什么你對他有成見?”
柳藍無奈地撇了撇嘴,“沒什么原因,就是從小就不待見他,覺得他身上有股子孤窮氣。”
柳榮聞言嘿嘿地笑笑,柳藍納悶地看著他,問:“你笑什么?我說的不對?”
柳榮聞言又笑,一直到柳藍看上去似乎有點生氣了,他這才道:“大哥,難道你不知道,你身上也有股子孤窮氣?”
“呃……”柳藍聞言不由愣住,這倒是他不曾想過的。
柳榮又笑笑,攤手道:“這就不難理解了,你倆一個比一個孤窮,所以你不討厭他才怪了!”
柳藍半晌無言,到最后只是嘆了口氣,道:“若只是因為這個,我還不至于那樣子與阿爹當眾頂撞也要反對這樁婚事,可是你看看,最近這些日子,那個李曦都做了什么事啊!先是去人家一個寡婦家里當什么賬房,這非但是把他那個有錢的三叔放到架子上烤,也幾乎是在指著咱們家的鼻子罵呢,然后呢,他居然還敢當著那么多人,公開的說那等狂言!我就是想不明白了,一個這樣的人,怎么就值得阿爹如此維護?”
柳榮聞言笑笑,問:“不明白?”
柳藍搖頭,“不明白。”
柳榮點頭,又問:“你覺得,李曦是個傻子么?”
柳藍聞言猶豫了一下,卻還是不得不搖頭,道:“他……我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可不傻。”
柳榮聞言點頭,再問:“那你覺得,滿城人都知道李曦這么做有點傻,李曦自己會不知道?”
柳藍聞言不解,不由得道:“他是故意的呀,絕對是故意的!”
柳榮聞言撫掌笑道:“著啊!一個明明很聰明的人,卻故意的去做一個連傻子都明白是很傻的事情……你說,這事情會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嗎?”
柳藍聞言語結,繼而卻好像是吃了一大驚般,驚詫過后,便陷入了深思。
柳榮見狀也不說話,就安靜地喝茶等他。
又過了好大一會子,簾子突然被人從外面挑開,柳周氏笑著帶幾個丫鬟進來送酒菜,柳藍才突然回過神來,卻是說出了一句讓柳周氏想了好多天都想不明白的一句話——
“你不會作詩沒法考進士,真是可惜了呀!”
熄了火之后,李曦小心地等到著蒸餾好的酒精漸漸冷卻下來,這才取下酒甑,把今日所得倒入旁邊早就預備好的干凈酒盞。
時節雖還是春末,但川蜀之地本就春來早,所以到了時下氣溫已經不低,而且因為擔心風吹進來會影響了火候的把握,所以李曦只要一蒸酒便總是要關了窗子的,在火焰邊趴了這么半天,竟是蒸了一身薄薄的輕汗出來。
起身去打開了窗子,略經了經風,李曦便又按耐不住的回去坐下,將那酒盞端到鼻前輕輕地一嗅,只是覺得酒香撲鼻,不知不覺就得意地笑了出來。
輕輕地抿一口,嗯,很烈,雖然酒精濃度肯定還是不如后世那種動輒百分之六七十的高濃度烈酒,但是比之當下市面上經常出售的那種酒,肯定是烈了無數倍的。
自己的手藝還是不行啊,看來干這種事兒還是得讓專業人士來。
滿滿的一大杯子,居然才只蒸了一小杯出來,濃度還并沒有達到理想的成都,毫無疑問,就是只按照酒精度來推算,蒸剩下的那些酒水里,肯定還是有酒精在的。
不過呢,有了這種級別的實驗成果,已經足夠自己在棋盤山落下第一枚棋子了。
正得意間,突然感覺外邊似乎有人正看著自己,李曦抬頭看過去,果然就見窗外正有人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呢。
是個看上去約莫十五六歲的小丫鬟。
明眸皓齒雙鴨髻,鵝黃宮樣石榴裙,蛾眉淡掃,紅唇微潤,最關鍵的是那潤紅的臉蛋兒還有點嬰兒肥,而且她一笑起來眼睛便彎成了月牙兒形狀……直是說不出的嬌媚可愛。
看見李曦看過來,她也并不害羞的回避,反而輕輕地笑了起來。
“喂,他們都說你是個傻子,我怎么看著不像啊?”
“呃……我當然不是傻子了,你在那里站著干嘛,仔細讓你們管家看見了,要教訓你的,你們那位何管家可厲害了。”
她聞言可愛地皺皺鼻子,道:“才不怕他!”
又好奇地看著李曦身前桌案上那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鼻端聞著濃重的酒味,她問:“你在干什么?還在當值的時候就喝酒可不好哦,不過只要你被何管家抓住的時候說是我的朋友,他就肯定不敢責怪你啦!”
李曦聞言笑笑,心想這女孩兒真是可愛到骨子里了,就問她:“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瑟,我姐姐叫阿錦,我們都是這府里的丫鬟,對了,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李曦,不過他們都叫你李瘋子!”說著,她又笑了起來,一笑就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當下李曦聞言也笑笑,然后便沖她招招手,“你過來,給你看點兒好東西!”
她聞言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擋不住心里的好奇,推開房門走進去,在李曦案前的東西上來回打量,還伸出手東摸西摸的。
李曦心想這個小丫頭倒是不怕生,不過她雖然天真爛漫,卻顯然在這府里是有些地位的,如此一來……正正合適啊!
當下他伸手把那盞酒端起來遞到阿瑟面前,“嘗嘗。”
阿瑟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先聞到一股比之剛才刺鼻百倍的酒香,不過她卻突然往外跳了一步,跟李曦拉開了一定的距離,然后單手叉腰戟指李曦,撅嘴兒道:“你下流!”
李曦聞言一愣,委屈地道:“這話從何說起啊!”
阿瑟指指那盞酒,道:“剛才我都見你喝過一口了,卻又讓我喝,不是下流是什么?”
李曦聞言這才回過味來,心想也對,拿一盞殘酒讓人家一個女孩子喝,這倒確實是有點調戲的意味了。
當下他不得不無奈地攤攤手,“冤枉啊,你那么可愛,我看著你就像看著自己的小妹妹似的,哪里會有那個意思,實在是這種好東西眼下只有這一點啊,你要不愿意嘗,那就算了。”
阿瑟聞言雖然口里說著“你說謊,我知道的,你根本就沒有妹妹!”,不過到底還是抵不住心里的好奇,竟是真的走過來把酒盞接了過去。
“先說下啊,不許多喝,我可只有這一點兒了!”李曦小心地囑咐道。其實他倒不是心疼這點酒,主要是怕對方一個女孩子,又是第一次喝酒精度這么高的酒會受不了。
阿瑟聞言又撅嘴兒,“小氣鬼!”
然后她好奇地把酒盞放到鼻前嗅了嗅,“好香的酒啊!”她眼睛鬼靈靈地轉了轉,竟是趁著李曦一個不注意,一揚脖子,竟是把大半盞烈酒一口倒進了喉嚨。
李曦目瞪口呆。
然后就見她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連小臉兒都咳嗽得一片通紅,甚至連眼里都嗆出淚來!
“你騙人!咳……還說是好東西,騙人家喝,這……”她憤怒地一把把酒盞扔在地上,小嘴兒撅得能拴住一只驢,“我找小姐告狀去,讓他趕你走!”
說完了,她也不等李曦解釋,就委委屈屈地抽泣著跑出房去,一邊走還一邊委屈地撇著嘴兒,那模樣兒直是說不出的委屈。
“阿瑟不喜歡你!”
裴楊府的后院里,阿錦一邊哭笑不得地柔聲呵哄著,一邊不好意思地回頭沖自家夫人笑笑。好不容易總算阿瑟給勸住了,這才聽她把受委屈的過程說了出來。
躲在裴楊氏楊花花懷里的小囡囡刮著鼻子羞阿瑟,“阿瑟不知羞,哭鼻子!”
阿瑟聞言撅嘴兒,“小小姐,下回不陪你捉蝴蝶了!”然后又跑過去拉著裴楊氏楊花花的衣袖,“小姐,阿瑟不喜歡他,您就趕他走嘛!”
但此時的裴楊氏聽完了阿瑟的話卻早就已經收起了剛才臉上的輕笑,她抬頭看了阿錦一眼,見對方眼中也滿是困惑,這才道:“我就說嘛,他一個大才子,怎么會突然想起來要到咱們家來當什么賬房先生呢,前些日子還公然的放出那等狂話來,原來他的主意竟是落在這里了,倒是難為他了,端的是好心機。”
阿錦聞言想了想,這才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然后便拉過阿瑟,一字一頓地問她:“你確定你喝得是酒?很烈?很香?”
阿瑟一臉的委屈,卻是根本就不懂小姐和自家姐姐這是怎么了,聞言便只是答道:“是聞著很香,喝起來難喝死了,差點兒沒把阿瑟辣壞了!”
阿錦轉頭與楊花花對視一眼,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看來他手上有烈酒的方子!”
然后楊花花點了點頭,便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這方子……怕是很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