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山。
老九想也不想,依照這里柳亦的指點,遙遙一箭射向賈添。
數百萬奪舍傀儡的妖魂神箭甫一離開弓弦,冥冥之中就陡然炸起一竄撕心裂肺的鬼哭之聲,箭上蕩漾著金色光芒,就仿佛一輪燦燦驕陽墜落人間
賈添避無可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道熾烈金光咆哮而至,旋即金色光芒砸碎了他眼中的江山,身邊的一切都劇烈搖晃起來,賈添失神、更站立不穩,倒頭摔倒在地……
但很快賈添就驚奇發現,自己竟還活著,仍在泥犁四方的陣中,毫發無傷。跟著身邊人影一晃,梁辛已經掙脫了‘江山圍困’,逾距搶入‘泥犁四方’,把他帶出了巫士的大陣。
賈添猶自有些失神,皺眉望向梁辛,后者神情平靜,伸手向前一指:“你看。”
賈添隨他手指望去,愣住了……慈悲神箭上裹蕩的無數妖魂,已經盡數融入喪家大陣的陣力,換作幽冥氣息,快若流光向著四下里游散開去,鋪滿人間
又有誰能想得到,繼賈添、楚慈悲和諸多肉身舍利之后,原本微不足道的‘泥犁四方’,竟成了中土世界的最后一道屏障,大陣滾滾運轉,陣力浮于地面百丈之處,死死抗住了雷霆的轟殺。
泥犁四方,真正的厲害之處在于:巫士們集結的陣力只是用來打通幽冥,而召喚陰曹勢力才是真正的威力所在……這是一道借力之陣、以小力借大力之陣。不過幾百個巫士的修為終歸有限,即便能借來百倍的幽冥力量,也不足以挽回浩劫萬一。
可箭上附著了數百萬草木妖魂,它們成于木行,脫于木行,此刻只是魂力、喪家力對泥犁四方而言,恰好乘的補品。
柳亦指點的的確是賈添,但不是要與此獠拼個同歸于盡,而是要把箭上魂力注入泥犁四方
另外,大陣被浮屠修改過后,達到小圓滿境界,能夠極好地收容外來助力……數百萬妖魂洶涌入陣,泥犁四方發瘋般地運轉開來,喚起的幽冥之力仿佛一蓬爆起的汪洋,浩浩蕩蕩沖入中土世界,在大陣的約束下層層流轉,抵御天雷。
人世間的最后一道屏障,來自陰界死域。
幽冥之力,瘆瘆慘綠,鬼哭狼嚎響成一片;滅世雷霆,煌煌耀目,疊疊巨響盡顯蒼天震怒,一護、一毀,兩股從未現身人間的惡力,轉眼撕扯在一起
賈添目光閃爍:“你早都安排好了?”
梁辛趕緊搖頭,笑:“我要說‘是’,你自己信么?”
梁辛的腦子還不錯,可又哪能把這樣一串大事都安排到絲毫不差?至少,在賈添擺出‘相見歡’之前、在浮屠一時興起去幫巫士修改‘泥犁四方’時,誰也不曾想到過現在的情形。
賈添也呵呵一笑,又追問:“你早想到,到最后我撐不住的時候就會殺你了?我哪里露出了破綻?”
“沒破綻,你做的事情都不留痕跡,不過…我把咱倆換了個位置。”說到這里,梁辛打從心眼里笑出來:“我要是你,如果保不住中土,就一定要場中修士殺個干凈,至少,將來是一個新天地。”
賈添一生都為‘魯執’兩字所困;而梁辛也有一位驚采絕艷的義父,若做出‘仙界誅仙’‘逐界搬山’的那個是老魔頭將岸,梁辛也會殺盡谷中修士
當賈添調運傀儡雄兵進入困乃山時,曲青石、柳亦曾面露懷疑、以唇語秘議,梁辛雖然看不懂兩位義兄在說什么,不過他自己也開始轉動心思,仔細琢磨著這件事的始末,‘易位而處’之后,事情一下子就清晰了起來。
一旦賈添撐不住,他最后是要殺人的。想通了這一點,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當賈添專心應對血云時,梁辛、義兄、魔主等人就已經開始商議對策了……
梁辛得意,高興得不行:“怎樣,還是有哪里不明白?”
賈添毫不隱瞞自己的疑惑:“相見歡、那柄古怪神弓,能為泥犁四方注力、抵擋浩劫,這件事你要提前告訴我的話,我就不會偷襲你了。你當清楚,魯執想要兩全其美,但他還是把中土安危擺在搬山之前,如果你們能為護衛中土出力,我絕不會動你們的。”
梁辛終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提前相告?你做夢,好容易能扳你一局……姓賈的,你算計我這么多次,也該輸一次了吧”
小魔頭手舞足蹈樂不可支,自從和賈添對上開始,自己的確是壞了對方不少‘大事’,但真講到心思、算計,無論哪一回對被賈添戲耍于股掌之間,梁辛這口氣憋了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賈添愕然:“就為了贏我一局?那你算得清楚么,這期間你冒了多大的風險?若開始的泥犁四方攔不住我呢?或著神弓帶不動那么多妖魂呢?又或者……”
不等他說完,梁辛就擺手笑道:“哪有那么多‘或者’,現在不是tǐng好?”
賈添失笑搖頭,正想在說什么,泥犁四方中的浮屠忽然開口大吼:“陣力到了極致,但撐不足二十個時辰”
梁辛神情一整,笑容換做凝重,正想開口,賈添就揮手曬道:“用不著廢話了”說著,盤膝坐地,雙手又開始翻轉盤印,準備用自己最后的一份精力來調運山河,與‘泥犁四方’一起抵抗雷暴,不長功夫手印準備完畢,賈添又開口說了句:“對了,有個事你要弄清楚,我姓魯,不姓賈。”
說完,也不等梁辛再開口,賈添手印發動,白色神芒重現于空中,與幽冥陣力聯袂并肩,共擔浩劫
最后二十個時辰,慢似二十個甲子,可一切終歸又結束的時候,就在第十八天的入夜時,漫天雷霆終于消散不見;而這一次,賈添也真正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甚至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了,軟倒在地,雙眼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住了天空。
雷霆消散,浩劫未完。
暴的靈元現在重歸大脈,趨于平穩,但隨著雷暴升騰而起的乾坤‘戾惡’也凝聚成形,片刻后,還會再有最后的浩蕩一擊
入夜時分,星河燦爛,但與以往不同的,這一晚空中有兩枚月亮。真月如鉤斜挑天角;而當空正中,還有一輪紫得幾乎透出些靛藍的詭月。
賈添沒力氣伸手去指、也不用再指:“喏,紫月,戾惡。”
梁辛點點頭,沒多說什么,浮屠則再度喊道:“絕抵擋不住,發動相見歡吧”泥犁四方喚起的不是中土的力道,倒是能夠影響到‘戾惡’,但是大陣運轉到現在,也到了崩潰的邊緣,力量太弱,消弭不了紫月的轟擊。
其實不用浮屠開口,谷外那數百萬清醒過來的傀儡也早都準備完畢……
不止剛剛清醒回來的傀儡們,日饞、精怪這些‘老牌傀儡’也都加入相見歡,以求增添轟襲的力道。
隨著柳亦大聲傳令,相見歡即可發動,仍是以老九為‘刺’,只見一柄巨劍迎風而長,裹挾著浩蕩神力,正正劈中紫月。
轟然巨響,天地動搖,妖人和精怪們則縱聲歡呼……可是當刺目的豪光退散之后,歡呼戛然而止紫月仍在,雖然暗淡了許多,但仍垂掛在半空。
就連賈添也不曾料到,相見歡的傾力一擊,居然還不能徹底消弭‘戾惡’。
仿佛生怕大家還不夠‘惡心’似的,浮屠的聲音再度傳來:“現在這樣也抵擋不住,趕快想轍。”
柳亦應變奇快,忙不迭大吼傳令,準備再次發出猛擊,可眼前這是一座數百萬人參與的大陣啊,要重新整列,幾個時辰都不夠用,又哪還來得及。
此刻半空里的紫月也漸漸地‘氤氳’開來,‘戾惡’之威頃刻便要發動
相見歡一擊未盡全功,梁辛想也不想,一步登天,調運所有的力量,向著紫月一拳轟出但出乎意料的,這一拳竟徒勞無功,轟轟巨力,盡數‘穿越’了紫月,最終游散到虛空去了。
梁辛一愣,跟著氣急敗壞的叫道:“怎會如此?”他已突破規則,又在惡鬼世界得到洗煉,無論從哪里去看,他的力量都與中土無關,又怎么可能對‘戾惡’無效。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賈添,臉上、眼中,既有無奈也有恍悟,搖頭嘆道:“你是在中土應上的劫數,才得以洗煉……由此,‘它’把你的力道算到這個世界,也算說得通。”
梁辛咆哮:“它是誰?”
賈添放聲大笑:“它是王八蛋”
眼看著紫月即將散去、化為惡力席卷中土,小魔頭也僅還剩一個辦法:天下人間、來不及。
他要凍住這枚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惡心的月亮
只要凍住了,就有了時間,幾個時辰之后相見歡還能重新列陣。
干爹無法無天,創出的魔功更無法無天,就連那個‘它’也管不到,管不起手舞足蹈中,魔功籠罩紫月。
反噬。
強猛到出乎意料的反噬。相比現在,十八天前凍結‘逆鱗’而來的反噬,干脆就是輕柔春風魔功才剛一成形,梁辛就痛吼一聲,所有人都看見,他的肩膀上飚起一抹血光。
小汐驚呼出聲,一向冷冰冰的女子,眼中顯出一抹心疼、臉上顯出幾分擔憂時,卻顯得分外妖嬈。瑯琊和青墨也同時開口大喊,各說各話,卻是同樣的意思:撐不住,快回來。
中土的命和我的命比起來,哪個重?梁辛或許有幾分俠義心腸,但從來不是個真正英雄,刨除親人不算,讓他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回天下,他想都不想就會搖頭,可現在……不是那么算的。
梁辛撐,不撤散魔功,不回去……如果讓他自己來解釋,九成九他會說上一句胡話:我沒想著中土,我只想著‘挽救中土’這件事。
關鍵只是‘事情’這兩個字本身,一路走來步步驚心,到了現在只差最后最后的一咬牙,要他就這么放掉了、帶著大伙逃進大眼避難,他不甘心
與中土無關,與救人無關,這只是他的事事有趣。
在天下人間里強抵亂流、盼望著多撐一陣,或會有轉機,其實和他當初開日饞、被妖女識破機關、天天賠錢請客,他卻還不肯關門,完全是一樣的道理。
小汐淚水漣漣,正不知所措的時候,老蝙蝠向她快步跑來,老蝙蝠張口就罵:“哭個屁,跟我上去”說完,他又轉頭望向風習習師徒三人:“你們三個也一起,還有宋紅袍、鄭小道。”
風習習比誰都著急,恨不得鉆進天下人間去替換梁辛,聽到老蝙蝠召喚就明白他有辦法,想也不想立刻大聲答應著,與黑白無常一起,帶上星陣同伴,直奔梁辛飛去。
老叔只做事不發問,鄭小道卻滿心好奇:“咱們已經無法喚醒星魂,上去還能做啥?”
老蝙蝠露出了個古怪地笑容:“有一句話你聽過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星蠱本來是梁辛的……當年那個小魔頭闖蕩時,靠得更多的不是‘天下人間’,而是‘北斗拜紫薇’梁辛自封紫薇,他就是君。
七枚星魂為臣,現在它們只剩最后一點維持‘性命’的力量,即便老蝙蝠也無法再讓它們動一動,唯獨梁辛能喚起它們。
戾蠱紅鱗在‘來不及’中,能移動自如且不受亂流反噬,如今換成了七個人也依舊如此,七人列陣,圍在梁辛身旁,時隔多日,又見北斗拜紫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正如老蝙蝠所料,陣勢一成形,本已蟄伏不醒的星魂立刻躁動了起來,星蠱中最后的一份生機,要換來最后一次合擊。
遙望星河,北斗明亮,帝星紫薇也泛起隱隱神韻
小汐朗聲相詢:“老爹,打哪一月?”
合陣之后,他們已經練成三十‘天’連打的‘北斗真一’,能成陣任意一月。老蝙蝠應道:“和應天時,打一月”
春節已過,中土世界正是正月時節。梁辛卻搖頭:“月陣不夠,真季才可以”話音未落,悶哼再起,他又被一道亂流擊中。
還是鄭小道多嘴:“真季?從未打成過……”
老蝙蝠厲聲而笑,說出的話卻莫名其妙:“不打真季,老子還真有點不甘心了”
星蠱垂死,慘剩的力量充其量只能發動一次星陣就會魂飛魄散,可真月之力,遠不足消弭紫月,紫薇也好、七星也罷,他們都沒得選擇,只有拼力一試。
隨著老蝙蝠一聲叱喝,觀戰眾人,再也看不見魔功中的八個人,在他們眼中,就只剩層層漣漪。
在‘北斗拜紫薇’之中,梁辛最辛苦。想一邊躲避反噬,同時還要呼應同伴,協調陣位,無法兩事兼顧。小魔頭舍前者而取星陣,對避不開的亂流,就只有硬抗,但身法陣位絕不肯錯過絲毫也正因此,小魔頭迎來了一份天大的驚喜:北斗七星在‘來不及’之中,能夠從容移動,但顫起的漣漪,卻比著魔功之外稍稍慢了一瞬。
以前他從未發覺到這一點,一是以前他自己成陣,充其量只能振起一個‘假季’,而此刻八人結陣,漣漪層層蕩漾,快到無以復加,因為太快,所以也就顯出了以前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慢’;而另一重原因則是因為他強了,天下人間也隨之強大無數倍,凍結之力猛增,對‘漣漪’多少也增了一絲影響。
一個又一個‘一瞬’,最終成全的,是第一道漣漪尚未消散、最后一道漣漪就已經震起,百三十個星位、六百三十道漣漪,當大陣成形,梁辛開聲開聲猛喝,撤散魔功,護著七個同伴撤回猴兒谷……夜空中的八顆星宿,同時綻放出熾烈神光。
修士的靈識、小魔頭的靈覺、甚至賈添的‘山水探報’,一切一切的感知都被強到無以言喻的八星神芒湮滅,全然無法探知身邊究竟發生了事情……幾個呼吸的功夫,星光退散,夜空如洗,那一輪‘戾惡’紫月已經消失不見。
苦乃山中當然要升騰起一陣歡呼大笑,而賈添卻臉色煞白,很有些吃力地對梁辛道:“你散出靈覺,‘看看’谷外、山外的情形。”
梁辛還道事情沒完,不敢大意,依照賈添所言,將自己的靈覺遠遠播散開去,仔細探查異常……小魔頭臉上的凝重不再,換而驚愕、駭然:在他的靈覺之中,蟲鳴蟬唱,柳綠花紅,本來正值冬末的中土世界,竟一下子進入了初夏時節
賈添喃喃:“北斗真季,星蠱奇術,真正了不起……”剛剛的那一道北斗拜紫薇的星陣,竟硬生生的中土世界的時間向前推出了三月,讓中土從冬末直接跨入初春不用去想這一陣究竟能喚起多大的力量了,只此‘跨春入夏’一項,就足以說明它的威力了。
浩劫消弭,江山依舊,一切塵埃落定
魯執親造的兩座靈穴,終于成了中土世界的定盤星,牢牢控制住靈元大脈,從今以后,此間再無天劫;窮盡天地,此間再無飛仙
賈添四躺在地上,不像中土之主,更像個形銷骨瘦的落魄中年:“梁磨刀,有沒有覺得像一場夢?”
梁辛心情不錯,搖頭笑道:“這種夢還是少做才好,太嚇人。”
“真就是場噩夢”賈添笑了:“不過還好,醒來后發現,他沒想過要殺我,開心得緊……送我去眼吧。”
梁辛也不多說什么,拉起賈添趕往青蓮小島。
從猴兒谷到青蓮島,對梁辛而言不過一步距離,等到了海上,梁辛不禁一愣,小島的樣子變了…五瓣青蓮猶在,但魯執的坐化之處、蓮心那座珊瑚白島沉陷海底,消失不見了。
梁辛伸手指向當初珊瑚島的位置:“就是那里,我帶你入海去找。”
不料賈添攔住了他:“遠遠看一眼就夠了,真要進了小眼…你覺得,我有臉見他么?”說完,沉默了片刻,賈添又問梁辛:“你們那邊,有人知道魯執的長相么?”
梁辛搖頭。
賈添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他的樣子。”
這個時候,一滴淚水,從賈添的眼眶中溢出,順著那張千萬碎片湊成的丑臉,緩緩流下。賈添恍然未覺,仍對梁辛嘮叨著:“當初以為他要殺我,心里又是氣惱,又是怨恨,他不讓我活,我就偏要活,活他個千秋萬載,活他個天荒地老,誰攔我誰就死吧。”
“直到不久前才明白,魯執從未想過殺我。其實說穿了,就是個誤會罷了,不見得有多了不起,但是我一想到自己居然會以為他要殺我,就滿心愧疚,就無地自容,就無以自處。”
“這下可麻煩了,活得滿心愧疚、活得無地自容。活得無以自處…這還怎么活啊。可偏偏我又不能死。”
“我一死,中土真正就完了,這倒無所謂,但我有哪能讓魯執的心血,就這么白費了。梁磨刀,你說我該怎么辦?”
說話時,那一滴眼淚終于滑落腮角,翻滾著落入大海,而后,便是一聲浩浩巨響
不過是一滴淚水,竟在瞬間之中激起翻天巨,整座大海仿佛都被連根拔起,倒沖蒼穹突如其來的風暴,成形的無端、散去的突然,前后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海面又歸于平靜。
風暴散去之后,梁辛明明白白感覺到,大海的海面,足足升高了三尺有余
賈添的一滴眼淚,三尺汪洋。
梁辛驚駭交加,結結巴巴地說:“別、別再哭了,中土該淹了。”好容易擋過了浩劫,結果再因為賈添一哭海水倒灌,大伙可就真白忙活了。
賈添笑而搖頭:“這樣的眼淚,你以為我能哭出幾滴?一滴就足矣了、一滴就足夠了。”
對方的話莫名其妙,梁辛聽得一頭霧水:“什么足以了、足夠了……啊”
話未說完,就變成了驚呼,面前的賈添,身上皮肉正層層開綻,肉眼可見,那一片片血肉莫名剝落、摔入大海,照這樣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賈添就會把自己‘脫’成一具血淋淋的骨頭架子。
賈添臉上的皮肉也在散碎著,再也看不出表情,但他的聲音卻平靜異常,不帶絲毫痛苦:“不用驚慌,我死不了。還記得先前和你說過,浩劫過后,你我之間的仇怨,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么?就是現在了。”
梁辛皺眉不語,賈添也不去解釋什么,而是就此岔開話題,淡淡說道:“還有一點時間,你聽說我就好,有三件事要拜托你。”
“第一件事,黑龍州府,長白大街,街尾有一座大宅院,下一共有兩千三百人,這些人里,有一個能做皇帝,其他的個個都能做官、做好官”
賈添篡國是為了修改風水,研創草木邪術,當抵抗過第二次神仙相東渡后,就會辭位而去。他當然明白,先是邪術覆蓋中土,而后又會有一場傀儡大戰神仙相,中土世界必定會亂成一團,所以提前就開始搜羅、儲備人才,準備在浩劫之后重建天下時啟用。兩千多人,或是他親自挑選、或是當年國師認真指點,無一不是棟梁之才,有了這套班底,大洪天下、中土凡間不出三十年,又能重現繁榮。
“第二件事,是那些修士。依著我殺光了事,或者借助天舟把他們流放到真土境去。不過你多半不會這么做……反正你看著辦吧,我不管了”
“最后一件事…送我回大眼去吧。”
聲音落處,‘啪’地一聲輕響,賈添的肉身就此散去,血光潑濺之中,一塊拳頭大小的晶瑩玉胎摔落出來同時,賈添最后的笑聲響起:“從今以后,父子連心,永鎮中土”
賈添,山天大畜。此刻修為盡散、五聽自封,又歸于玉胎之形,他未死,但也不再活著了,回歸大眼之后,就會再變成當年未出世、未覺醒時的樣子……從此再無神智,但冥冥之中父子連心、聯手,永遠留在這座魯執親手改造、完全滿意的中土世界。
這枚晶瑩玉胎,是賈添給梁辛的‘交代’;也是賈添給魯執、給他自己的交代。
梁辛無話可說,只有搖頭一嘆,帶上玉胎返回猴兒谷,不料,他只離開一會功夫,谷中竟悲聲動天,跨兩兄妹、屠子、柳亦夫fù等人搶地大哭梁辛大驚失色……纏頭老爹,撒手人寰
早在當年正邪決戰中,老蝙蝠就散盡修為,算起來他已經是個普通老人了,而后研創身外身、訓練星陣,心力損耗極大,這一次又帶著自己的星陣、自己的兒郎,在中土沖殺月余,到最后一次結陣,打出北斗真季,當體內那枚天樞星蠱魂飛魄散之際,他也油盡燈枯。
老蝙蝠身邊的娃娃們,不乏心思機靈嘴巴油滑之人,而此刻竟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一句像樣的悼詞。除了大哭,還是大哭
老蝙蝠的臉上,還是那副森然笑容。
被正道視作天大仇敵,被邪道也當做蛇蝎避之不及,千多年里,誰的帳也不買,為了半個朋友哭到吐血,為了半個仇敵布置數百年……行事只憑一己好惡,他才是絕代妖人。
當年中秋,黑色小島上老蝙蝠曾說過‘活著,不外乎一呼一吸,呼是為了出一口氣,吸則是為了掙一口氣’。出氣、爭氣,纏頭老爹的修為遠遠算不得中土第但放眼天下,有一人敢看不起他么?
死前笑,死時笑,死后笑,他是真的笑,活了這樣一輩子,哪能不笑呵。
春雷陣陣,不久前還清朗的夜空,不知何時已經陰云密布,初夏時分的一場雨水,生機勃勃
三年時間,一晃而過。
苦乃山深處,浮屠拖著百多塊骨頭,正小心翼翼地潛行,神情警惕、口水橫流…就在這時,一團陰風席卷而至,老叔風習習和黑白無常現身,還不等老叔開口,浮屠就勃然大怒,一蹦三尺:“嚇跑了老子的野豬”
風習習本來有事找它,哪知道鬼祖宗正在忙活晚飯,老叔一輩子膽小,口中吶吶不知該說點啥,黑無常跨上一步,對著浮屠點頭哈腰:“您老息怒,我這就幫您再去捉回來。”
浮屠大腦袋一晃:“不用,你們要真有心,去把曲青墨的麒麟崽子給我抓來”
黑白無常愣在當堂,這個事情如何敢應承下來,風習習更是驚得老臉倉皇:“那兩頭麒麟長得飛快,真要捉來了…誰、誰吃誰還不一定了。”
風習習是老實人,一向實話實說,浮屠可被它氣得快要飄起來了,模棱著牙齒忿恨半晌,最后又樂了,把話題從‘晚飯’上岔開了:“三年不見,大伙都怎么樣?”
三年前浩劫消弭,眾人也就此散去,浮屠被困在小眼的時候,巴不得有肉下來和他聊天,可出來后還是喜歡獨來獨往,不跟著別人走,也不許別人跟著他,就一個人在山里游蕩,與世隔絕。
風習習老臉上盡是暢慰:“大伙一切都好,曲、柳兩位少爺重返京師,重建九龍司,現在都做了大官,光宗耀祖了”
“九龍司執掌天下,那些殘存下來的修士,誰敢不給他們哥倆的面子?沒有人敢鬧事。”黑無常接過話頭:“可惜青墨丫頭一直沒有身孕…這個和她喪家身體有關,勉強不來了,不過眾人之中,就數她威風,身邊隨時跟著兩頭小麒麟,這還不算,那些大蜥蜴都拜奉麒麟為主,又成群結隊跟在麒麟身后,那氣勢”
白無常繼續道:“還有,兩年前梁掌柜又重操老本行,帶著小汐姑娘一起,開起了日饞,我們哥倆也跟著沾光,一間棺材鋪、一間紙馬鋪,把日饞夾在中間,總之一切都是老樣子,膽小別喝酒勁大不要錢,生意好得不得了。”
提到這件事,莊不周臉上顯出幾分恨恨:“就是街坊可恨,周圍幾家酒樓食肆見梁掌柜干的紅火,就使了些黑錢,糾結當地鄉紳,把咱們告到了知府衙門,說咱們嘩眾取寵、有傷風儀,知府也是個貪官,收了錢之后,第二天一早就派出衙役來封店……”
浮屠最愛聽打架,樂不可支地追問:“后來呢,后來呢?”
“日饞照常開鋪,倒是知府衙門關門了。”
浮屠哈哈大笑,又問道:“梁老三和小汐丫頭,還沒結婚么?不結婚,怎么生兒子。”
提到此事,老叔的臉上滿滿都是歡喜:“這次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梁辛的娘親、眾人的親屬家眷都還在仙界,天嬉笑重傷后沒辦法把他們接過來,長輩不在,梁辛和小汐始終也沒行禮成婚,不久前丑娃娃終于痊愈,啟程趕赴,其他人則留在中土,替一對新人操辦喜事。
按照日程計算,天嬉笑再有兩天就能落地中土,之后再五天,就是梁辛和小汐的大喜之日。
而這三年里,長春天等人在銅川府的遺址大興土木,建起日饞仙宗總壇,現在兩喜并一喜,同時操辦起來,馬上就要有一場大熱鬧,老叔專程來請浮屠去觀禮的。浮屠二話不說,拖著百多塊骨頭就跳上風習習的陰風煞云,趕往銅川府,日饞仙宗總壇……
浮屠到時,妖人們匯聚一起大笑大鬧,小吊不知是崴了腳還是扭了腰,正哇哇大哭,青墨帶著兩頭麒麟、麒麟帶著幾十頭巨蜥,跑來跑去、忙東忙西。日饞總壇張燈結彩,正殿披裹紅綢,被布置成喜堂。
隨后幾天里,各路賓客絡繹不絕趕來,既有修真正道,也有朝廷要員,處處都是人,時時唱禮聲……就這么鬧著,七天時間轉眼而過,大喜之日,可是天嬉笑竟然還沒回來,這一下誰都笑不出來了,就在距離吉時還差一個時辰的時候,日饞總壇中突然木鈴聲大作,丑娃娃終于返航,帶著眾人親眷平安落地。
這一下大伙才算放下心,梁磨刀一步去一步回,直接舉著天舟返回銅川……他本來要親自去仙界接母親,但中土有習俗,喜日前三月,新人不許出遠門,梁辛自己不在乎,但葫蘆老爺不光講成語、還講究老禮,說什么也不許他走,小魔頭這才留了下來。
亂真正大亂,而親人重逢的悲喜交加;當年共赴萬里苦戰、共擔浩劫眾人重聚的唏噓不已;還有兩樁喜事中的喜慶歡樂,諸多情緒匯聚在一起,也實在無法言喻了
‘吉時已至’
‘新人見禮’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一聲聲喜唱,都被跨兩、屠子、長春天這些妖人灌注真元,高聲喊出,聲音大過驚雷,轟轟蕩蕩傳遍千里,銅川府辦喜事,嚇得苦雁關的娃娃們都哇哇大哭。
值得一提的是,新娘身邊的兩個喜娘,一個是大嫂青墨自不必說,另一個卻是瑯琊,小妖女眉花眼笑,不知從哪里學來無數吉祥話,從吉時開始直到擺開喜宴,愣是沒重復過一次。
喜宴之中,長輩坐席之中設了兩座虛位,一位干爹,一位纏頭老爹;梁辛好友的坐席中,也同樣有兩具虛席,一個是胖海豹,另一個,是賈添。
前面是喜典,天嬉笑也不敢打擾,直到酒宴開席,他才抓了個空子,來到梁辛身邊,躬身告罪:“屬下回來晚了,險些誤了宗主的吉時……”
梁辛哪會和他去計較,不過有些好奇問道:“因為什么耽擱了?”
天嬉笑如實回稟:“去的時候一切正常,可返程的時候遇到一件怪事……方向亂了,險些迷失在虛空里。”
梁辛更加奇怪了:“好端端的,怎么會迷失方向?”
“是因為、因為多出了一界本來十界虛空,突然變成了十一界,引斥之間擾亂了先前的航線”
小魔頭先是一愣:“多出來一個世界?”話剛出口,他自己就恍然大悟:“無仙?”
“屬下怕耽誤了時辰,沒去查探,不過,除了他能還有誰。”天嬉笑的兩眼放光。
梁辛修的就是逆天魔功,突破之后被‘禁忌道’追打再正常不過;而無仙領悟‘活著’,居然成了禁忌、遭遇涅槃。
事后一眾魔主曾討論過此事,也大概有了個解釋:‘活著’這個題目,或許真的是終極,無仙悟道,他就變成了第二重天道的一部分,這一來,他突破了所有的‘第一重天道’,在凌駕于它們之上的同時,也悖逆了它們,由此引發涅槃。
現在,如果無仙真的成了一方創世神魔,那又說明:涅槃劫數,才是真正的飛升劫。
總和以往種種,再按照這個結果倒推回來……創造世界,最難的不是開天辟地分割陰陽,而是規劃天道。只有悟出‘活著’的終極,才能真正理解所有的規則,也才有資格去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
也只有如此,才能開辟出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神魔才能獲得力量,沖破壁壘、踏足真正的仙界。
再說回禁忌道、涅槃劫,其實也是規則,悖逆了所有天道,就會觸發它,可如何才能悖逆所有的規則?說起來簡單:悟出‘活著’。
但是也有例外,老魔頭另辟蹊徑,如果把天下人間修煉到極致,也會和領悟‘活著’殊途同歸,成為一方神魔,梁老三就是活生生地例子。
不過,也幸虧梁辛當初在‘涅槃’時連番遭遇干擾,沒有落入虛空,而是被扔到了惡鬼世界。否則憑著他對規則的理解,造出來的世界指定亂成一團,殺人放火無法無天……
梁辛一邊想一邊笑,天嬉笑想的卻是另一重:“另外,屬下還有個想法…賈添說過,無聲仙界是個垃圾桶,這點應該不會錯的,不過那里既是垃圾桶,或許、或許也是一個歷練場”
領悟第一重天道的人,就會進入無聲仙界,無法再修煉,但卻擁有了無窮的壽命,沒有了前進的目標、動力,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這又何嘗不是領悟終極的一個關鍵
梁辛的眼睛亮了起來,笑道:“果然有道理”
當初,賈添的‘棄子簍’、‘垃圾桶’之說,有一個小小的破綻:如果真是當成垃圾丟過去,又怎會在‘飛升’還有一次靈元洗煉身體?
沒有第一次洗煉做基礎,修士就算悟出了‘活著’,在涅槃之火中也只有死路一條。
至此,修行、登仙的脈絡也終于得以理清:修煉,領悟第一重天道——被送到無聲仙界,得洗煉、長壽卻無法再修行——為了活著而活著,若能領悟,則涅槃劫數——再得洗煉,成創世神魔——借新世界的力量破除壁壘,踏入真正仙界。
日饞正副宗主竊竊私語,可就忘了到場的,一百人里有九十九個都耳力了得,不知不覺里,喧鬧喜宴已經變得鴉雀無聲,人人都支起耳朵,聽著兩人討論真正仙途……
無論正邪,在座修士全都是喜憂參半的神情。喜的是登仙有路,修行的盡頭,果然不是聾啞仙界;憂的則是,中土格局已變,此間再無天劫,沒有了第一次天劫洗煉,悟出‘活著’也只有被燒死的份。
梁辛一抬頭,發現滿堂賓客都左眼歡喜、右眼憂愁地望向自己,一時間有些發懵,這個時候東籬先生宣葆炯站了起來,對梁辛微笑道:“我有個想法,不知合不合適。”
梁辛知道老學究主意多,大喜道:“請先生指點。”
東籬也不寒暄,徑自說道:“天舟想修行的,全都送去惡鬼世界那里的格局清朗,只要悟道了,就能渡劫,得第一次洗煉。”
“飛升之后,也不可以留在無聲仙界,免得哪個發瘋、會壞了魯執對那里的一番眷顧。仍是天舟,把飛升到仙界的人,都送去真土境。反正到了這一步,修士也不用再修煉,去哪里都一樣,只要悟道就是了。”
東籬畢生都在搬山,現在提出的法子,對眾多修士當然也不怎么客氣,但不可否認,他的法子差不多是唯一解決這件事的辦法,算得上兩全其美。
果然,他的聲音剛落,修士之中立刻就有人大聲應和……
惡鬼界兇險?仙路漫漫、步步驚心,也不在乎多出一重‘惡鬼劫’;真土境寂寞?領悟仙道,越寂寞越安靜,就越好。
曲青石也走了上來,小白臉現在是正印九龍司指揮使,眉目森嚴,掃過全場,待所有人都收聲之后,他才緩緩開口:“中土凡間,本來也不再適合修行,諸位若依從東籬先生之言,離開此間,曲某感激不盡,臨別前,當會有一份薄禮相贈;若不想走的……”小白臉笑了笑:“也無妨,只要別滋擾凡間就是了,這事歸九龍司搬山院管轄。”
重建九龍司,自然重建搬山院,柳亦就是這一院的大掌柜。
曲、柳二人一唱一和,前者說完,后者就站起來,抱拳作揖滿臉笑容:“在座的都是好朋友,自然舍不得給我找麻煩,哈哈,更不會讓我為難不是……對了,老2,剛剛你說,離開的人都有禮,是什么?”
曲青石笑得眼睛彎彎:“無仙離開小眼前,曾和浮屠前輩詳解了自己悟道的經過,其間的言說、討論,都被浮屠前輩一股腦塞進了青墨的腦子里,回頭我會讓青墨盡數抄錄下來,肯走的人手一份。”
喜宴上就的一聲炸了窩,‘活著’的大義、‘終極’的言說,這是何其珍貴的東西,又有哪個修士不想要,不想看,長春天的反應最快,聞言就大笑出聲:“曲二爺是生怕咱們不走,這件禮物誰不動心”
笑聲未落,金玉堂宗主,大胖子秦痩噌的站起來,險些連桌子都撞翻了,大聲問道:“第一班船什么時候開?”
曲青石笑答:“有什么事情,都要等這場喜事之后再說…喝酒吧”
事情已成定議,所差的只是些細節,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惡鬼世界的危險,別回長春天等人一過去就都喂了鬼,這件事還要請西坑隱多照顧。
在惡鬼世界,梁辛和那頭夜叉混得不錯,有關‘終極’的事情,當然也不會瞞著它,所以可慮的就是,有朝一日西坑隱也悟出大道,成了一方創世仙魔,惡魔世界就‘沒人管’了。
不過惡鬼雖然兇殘,但本性小心,大不了以后自己多在兩界間往返幾次,常常去震懾下,也就沒什么問題了。
正琢磨著,鼻端一陣清香,瑯琊不知什么時候跑到跟前,一字一頓,幾乎有些惡狠狠地對梁辛道:“我不去惡鬼界我想嫁的人剛結了一次婚”
梁辛直接傻眼了,全不知該說點啥……
曲青石不關心修士,反倒是犯了‘職業病’,開始擔心修士們會給惡鬼界的凡人找麻煩,正盤算著該如何加以約束,苗女瓊環左手海碗,右手酒壇地走近他:“曲娃兒,要不要喝酒?”說著,把酒壇往他跟前一頓。
曲青石一看瓊環,兩頰飛紅目光飄散,顯然是半醉了,忍不住笑起來:“憑你的修為,要是喝醉了,你得喝了我家老三多少酒啊”
瓊環沒聽清他說啥,但見他笑,自己也跟著一起咯咯脆笑,憨態可掬,笑過一陣,突然說道:“給你講個事情咯…當初打龜兒無仙,我的道心被毀了,以后就一直不怎么穩當咯”
說完,一向潑辣的苗女垂下眼皮,居然有些不敢看曲青石了。
曲青石呵呵一笑,沉默片刻,認真開口:“道心不穩,就別去惡鬼世界了。”
說著,他情不自禁,抬眼望向與秦痩等人同桌的秦孑,大祭酒神采飛揚,眸子里滿滿都是興奮,正和周圍的修士們不住口的討論著飛仙、飛仙、飛仙……飛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