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愿活多錢少,也要離家近……”
葉縣小書辦柳青云是這樣規劃他的職業生涯,所以他對現在的處境很滿意。
他把腿靠在堆滿書籍的公事桌上伸了個懶腰,正看到太陽西沉,便把腿伸了回來,抓起公事桌上的兩本閑書,順手摸了下算得上沉甸甸的錢袋子。
書辦這活,雖然近了年關都要連軸磨,抄寫文書通宵達旦,恨不得一個人分成三個用,可是平時卻是能閑出鳥來,而且這衙門里的錢糧豐厚著,他的俸碌足夠城里一家三口敞開肚皮吃了。
柳青云一無父母,二無兄妹,婆娘說不定還在丈母娘的肚子里,自己又能吃得了苦,這日子過得格外舒心,簡直給個神仙也不換。
小書辦輕輕松松地出了縣衙,又當了一天米蟲。這一天,除了上午抄寫了幾份公文之外,他什么正經事都沒干,反而在衙門里混了頓中餐,剩下的時間他都拿來溫習桌上這些閑書了。
替官家辦事,就是這么舒心,事少錢多離家近,就連衙門口那一串賣茶葉蛋、酸茶湯和煎餅果子的小販們,都熱情地招呼著柳青云:“來碗酸梅湯吧……”
柳青云沒理會他們,直接進了對面的書肆,在里面留戀了大半天才出來,差一點就把自己思念已久的幾套大部頭拿下了,最后還是掂量掂量了錢包才退出來。
天色已經有些黑了,柳青云的肚子也有些餓了,但是他還是嘗試著走進了蘇家當鋪,朝著掌柜問道:“老掌柜,有什么好貨色沒有?”
天色昏暗,人還不少,人們紛紛趁著夏日來臨的好時光,把自己的冬衣典當,等到秋色漸起的時候再贖回去。
“柳書辦,來了?”掌柜給柳青云施了個禮:“昨日又有人死當幾大套書,就看您喜歡不喜歡……”
柳青云雖然不是什么大主顧,卻是蘇家當鋪里最受歡迎的那種顧客,原因無它,柳青云手里總是有那么幾個余錢,平時不嫖不賭不喝花酒,也沒有其它壞習慣,大半花在買書上。
雖然每次在當鋪的開銷不會超過三四兩銀子,在一本書上的支出絕不會多于二兩銀子,但最后結算下來,他每個月都能替當鋪貢獻不少銀錢,更讓掌柜喜歡的是,柳青云是個爽利人,從不討價還價,看中意就買,少了許多嘴皮子功夫:“柳書辦,您瞧瞧……”
蠟燭點起來了,讓柳青云眼前一亮,大半個柜臺上都帶著淡淡的書香。
一看藏書章,就知道這是本縣城東鄭家的藏書,鄭家上幾代出了好些文人,甚至還出了位舉人,但是后人太會敗家,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甚至沉迷于七星合歡曼陀羅這種毒物,把先人幾輩子經營的家業都葬送個干干凈凈。
只不過鄭家先人確實收了些好本子,柳青云就曾經以很低的價錢收過全套的《花間集,因此他首先把整個柜臺掃了一遍。
他的收入很不錯,但是想玩藏書,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他從來只選擇一些價格合適的本子。
一冊千金難求的孤本,價值并不一定高于十幾文錢的石印本,書的價值在于他所承載的知識,而不于版本。
柳青云認為自己最大的長處,不在于知道答案,而在于知道怎么去找到答案。
兩張柜臺上擺滿了鄭家死當的大部書籍,還有些鄭家上代人收藏的古玩,瓷器、古錢、鈴鐺、名畫……每一件都帶著點古味,只不過柳青云知道,鄉下的土財主未必能有什么真古玩,多半還是假貨居多。
他很快選中一本《疑雨集和《香奩集,別的本子雖然不錯,但本子太好了,價格就不是他這么一個小吏員所能承受的。
量力而行,這是柳青云買書和辦事的原則,這也在掌柜的預料之中,柳青云確確實實是個好主顧,不用討價還價,更不用說干了口水,最后卻連一文錢的生意都沒做成:“惠承三百五十文錢,您對這些古玩有興趣沒有?我給您打個折……”
柳青云很滿意,他之所以喜歡到蘇家當鋪來,就是因為這里的書雖然沒有書肆齊全,卻比書肆更實惠,而且當鋪和書業隔行如隔山,在書肆光是一套《香奩集就標了一千二百文錢。
他順眼在那堆古玩上又掃過了一眼,只是瞄過那枚鈴鐺的時候,無意多留意了一眼,卻不由停了下來,那掌柜已經嚷開了:“這鈴鐺兒可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您瞧瞧,紫銅做的,這上面……”
掌柜沒明白這上面的字到底是什么,這鈴鐺的賣相也確實不佳,他正想從自己的詞匯里挑出幾個來好好吹捧一番,柳青云已經開口了:“字不錯!”
“不錯不錯!”掌柜沒看懂這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
原來想討個高價,但是這破鈴鐺是鄭家硬搭在一堆假得不能再假的古董里收過來,真正有價值的幾件古董掌柜都收好了,但也不過是有著一二百年歷史的貨色而已,這破鈴鐺能賣幾文錢都算是賺的,再考慮到柳青云的經濟承受能力:“字很不錯,給個二兩銀子拿走吧!”
“二兩?好!”柳青云在蘇家當鋪從來沒還價的習慣,也從來沒有購買二兩銀子以上書籍的記錄,從錢袋取出了幾塊碎銀會賬:“掌柜你收好……”
他仍然注視著那個比拳頭稍小的銅鈴上,那銅鈴確實有些年頭了,紫銅的鈴身上粘了好些銅銹,鈴上寫了些掌柜不認識的古字。
柳青云卻識得--那是仙文,上古仙文。
會完賬,他提起銅鈴和兩本艷詞集,故作從容地往回走,嘴角的喜悅卻是怎么也掩蓋不住,認識他的人看到這情形,說不定會以為他是勾搭上哪家的閨女。
他甚至忘記了買兩個小菜來慶祝自己淘到了寶貝,關上房門顧不得吃飯就研究起這銅鈴。
可是這些寶貝比起這銅鈴來,恐怕什么都不算,柳青云一個字一個字地撫摸過去,心頭是壓不住的熱血沸騰:“果然是仙文……果然是仙文……”
字體蒼勁有力,正所謂骨豐肉美,便是個假貨都能值這二兩銀子,這上面的文字,或者說是“仙文”古樸之極,顯然是上古文字,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真要考較起來,他大半不識,只勉強認出這件寶物的名稱是“×光×月××鈴”,七個字連蒙帶猜只識得三個。
古書之難以識讀,原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上古之時,有盜墓者獲一方玉石,上刻文八十字,當時無人能識,遂藏書府。至仙秦之時,李斯識得八字,云:上天作命,皇辟迭王,至漢時,叔孫通又多識二字。
這上古仙文,他竟識得小半仙文,已然超出他的極限。
當然柳青云清楚得知道,上古仙文所記載的法訣越是古老,其威力越是驚天動地,特別是大禹治水之前的仙訣,據說可以成就真仙,白日飛升,長生不老。
只不過柳青云有著自己的底牌。
人類知識的最大局限,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知道怎么樣去找到答案。
柳青云的手指在紙墨間劃過,許多往事在腦海間流動。
這冊書曾經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是林州志的附錄之卷,事實上直接抄自更古老的孤本《林州志,數百年的一位林州父母官,別無所好,和柳青云一樣喜歡金文鳥篆,更把自己在數十年所得盡數載入了自己編寫的林州志,列入附卷之中。
不得不說,前任知府編寫志書時,把舊本的附卷一同刊印是一大德政,柳青云在謀職前一天剛好翻過這本新印的《林州志,第二天更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劇。
整個林州府,包括編纂林州志的知府大人自己,都搞不定那個在庫房無意中翻找出來的青銅鼎銘文時,柳青云橫空出世了。
當他不假思索,直接復頌了一遍昨天看過的銘文時,滿座驚為天人,即便在其它方面表現得一塌糊涂,仍然有十幾個好位置任由自擇,柳青云最后卻選擇回家鄉作一個小書辦。
“錢少、事多沒關系,只要離家近”,這是柳青云的擇業標準,何況這個書辦本來就是優差。
自此以后,柳青云念念不忘這部林州志的附卷,對上面諸篇上古文字的釋文背得滾瓜爛熟,原文也強記了不少。
而在附卷之中,記載了一個極炫麗的法訣,稱為“電光繞北斗,樞星照效野”,洋洋一千七百余言,據說是那位老知府從一處仙府得來,歷時二十余載方才隸定。
只是柳青云雖知其術,卻根本沒有催動法術的靈力,有若無水之魚,無木之舟,只得將一千七百余言全部倒背如流,期盼有一日能再度橫空出世。
只是昔年的不經意之舉,今天又讓柳青云淘到了寶貝,柳青云早已確定此處仙文與要隸定的仙文,基本是同一種文字。
找到“電光繞北斗,樞星照效野”一處,對照著仙文一一看下去,柳青云先是皺起了眉頭,然后又帶著會心的笑意。
“晨光明月流金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