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先生上前一步手指山莊道:“富貴莊園,也只留青煙一片,那位程玄鵠,此刻已葬身火海,你愛也罷憎也罷,都已隨風而去。小子,此刻你還剩下什么,是否明白己身是誰?……”
“靠?果然在玩這一套,還是障眼法,有沒有點新花樣!”梅振衣在心中暗道。眼前這一幕他很熟悉,真真切切就是傳說中“鐘離十試呂洞賓”的場景。據說漢鐘離在用點石成金術考驗呂洞賓之后,又把他帶到家門口,讓他看到家園已毀,親人都已亡故。呂洞賓由此了悟人間無常,一念看破生死,面不改色從容安葬家人。
后來呂洞賓才知道這只不過是漢鐘離考驗他的一個幻境而已,這一關算是通過了。梅溪小時候聽見這個傳說就很反感,曾對太爺說道:“那個漢鐘離,到底是考生死呢還是考冷血呢?那樣也算通過考驗?全家人都被弄死還無動于衷,這樣挺好玩嗎!……我要是呂洞賓,當場就給那漢鐘離一頓鞭子。”
穿越前的一句戲言竟成為真實的場景,但此刻的梅振衣不是在看戲,而是親自成為這出戲中的主角。該怎么辦?像傳說中的呂洞賓那樣做嗎?想都別想,梅振衣就是梅振衣!這一刻他仿佛找回了一點自我。
東華先生站在前面侃侃而談,陡然聽見腦后一聲銳利的風響。原來是梅振衣猛一抬手,袖中飛出一根金黃色半透明的細長鞭子,鞭梢在空中一轉直抽東華先生耳后的腦側,一出手就是打猴鞭中的絕技昏厥鞭。
梅振衣跟隨梅毅習武練劍,當然沒有忘了穿越前所學的打猴鞭法,當他身體恢復到可以習練的時候,就時常私下里練習。他還叫張果給自己特制了一根鞭子,就是仿造穿越前所用的那支打猴鞭。現在這根鞭子,用最堅韌的老黃牛筋制成,又經過張果的法術淬煉,里面還纏繞了百年烏梅根絲加固。
照說這樣一根鞭子已經不是世間普通的東西了,但梅振衣卻覺得還不如穿越前所用的那支長鞭。那根打猴鞭是梅太公給他的,據說是梅家祖上世代相傳之物,不僅用起來十分順手而且材質奇特水火不傷。張果給他特制的這根鞭子雖好,但還比不上原先那支,不過用之施展打猴鞭法倒也沒什么問題。
昏厥鞭據說能打世間人鬼神,如果真的打中了,東華先生這樣的高人會不會也昏倒在地呢?梅振衣沒有得出答案,因為他失手了。本來這一招絕技閉著眼睛出手他都能抽中的,打猴鞭又細又長又軟,帶著內勁出手又急又快,可以追著要打的方位走,不怕對方躲閃,人的身形再快也快不過鞭梢。可是在即將要打中的那一瞬,東華先生的身形一陣恍惚似乎瞬間挪動了位置,鞭梢在空氣中發出一聲爆裂般的脆響,抽空了!
這一鞭沒抽著人但也非完全沒有效果,隨著鞭梢脆響東華先生身體移位,眼前的幻境仿佛也被抽滅了。只見光影一轉,大道對面仍是好端端的菁蕪山莊,還有家丁在門前職守。
“姓梅的,為何偷襲我,你膽子也太大了!”東華先生轉身面帶怒意喝道。
梅振衣一指面前道人:“你放火燒我家,我還能對你客氣?不管是誰干這種事,我都會出手!鞭子抽不中你,就用磚拍!”說著話從地上揀起半截磚頭來,瞪著東華先生。
看這個小孩竟然在自己面前掄磚頭,東華先生好氣又好笑道:“不過是考驗你的幻境而已,你既然已經識破,又何必向我行兇?你就不怕我生氣嗎?”
梅振衣反詰道:“既然你沒被打中,那就把鞭子和磚頭也當幻境好了,有什么好生氣的?搞個幻境把別人家燒了挺好玩的嗎?拜托,我沒請你來考驗我!”
東華先生生氣了,至少看上去很生氣,肩膀發抖胡子都在亂顫,指著梅振衣道:“好好好,算你狠,有眼不識好人心!走了,不理你了!”說著話轉身就走。
梅振衣在他身后叫道:“前輩,你這么就走了,不送我回去了嗎?”
東華先生頭也不回道:“自己走回去!”
梅振衣:“你太不講究了吧,一百二十多里路呢!”今天東華先生提供的是單程機票,只管飛天攝梅振衣到此處,卻不管把他送回去。
東華先生又答道:“誰叫你跑那么遠,路對面不就是你家嗎?進不進去隨你的便!……小子,你等著,我是不會放過你的!”最后這句話說的有些兇狠,言畢身形已飄然不見。
鐘離權真的生氣了嗎?當然不會,他不是明崇儼或呂純陽那種人,有真正的仙人修為境界,怎會與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計較?他兩次出手考驗梅振衣,一般來說最好的結果和最壞的結果事先都能想到,但事實卻大大出乎他的預料。每次還沒等他把戲唱足呢,梅振衣就已經把他的戲法給破了,這孩子天份之高實在罕見!
他說了一句聽上去似乎惡狠狠的話,但轉身走的時候卻面帶微笑,他說的是實話,確實不想放過梅振衣——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徒弟收到門下,錯過了太可惜。他所學的道法是金丹大道,正式傳法應等到弟子年滿十六歲之后,梅振衣今年十三歲,算一算還要等三年時間。那就等著唄,反正梅振衣拜在孫思邈門下,基礎也是極好的,修行之路不會走偏。——此時鐘離權已經打定了主意。
其實梅振衣也清楚真正的得道高人不會和他計較的,況且這種事也沒法計較,只是還不知道鐘離權看上了他這個“弟子”。眼見東華先生落了一場尷尬轉身離去,還留下一句找場子的話,他也起了孩子氣,單手叉腰大叫道:“那我們就走著瞧,我又不是被嚇大的!”
這一聲大叫不知東華先生聽見沒有,卻驚動了菁蕪山莊。本來他倆站在山莊對面說話,山莊那邊的人既看不見他們也聽不見說話聲,等東華先生一走,梅振衣的身形就顯現了出來,恰好他發出這一聲大叫。
山莊門口的家丁聞聲看過來,發現竟然是小少爺,趕緊跑過來道:“少爺,您怎么回山莊了?其它人呢,怎么一個人都沒帶?”
梅振衣一看被下人發現了,立刻吩咐道:“趙啟明,去山莊里給我牽一匹快馬來,我還要趕路,就不進去了。”那個下人就是曾丟了孩子又找了回來的趙啟明,趙啟明不敢多問立刻回山莊給少爺牽出一匹快馬,梅振衣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說來也巧,長安派來的那位程玄鵠先生這天正在前院有事,也聽見了門外的一聲大喝,然后就看見趙啟明進門牽馬,他連忙叫下人去看看怎么回事。下人回報:“小少爺剛才拿著半塊磚頭在門前大喊‘我們走著瞧,我又不是被嚇大的!’然后連門也不進,就騎馬走了。”
程玄鵠聞言心里咯噔一聲,站在那里倒吸一口冷氣。梅公子這是要干嘛?顯然是沖自己來的,這是跑到山莊門前恐嚇示威呀!小小年紀,又出生在王侯世家,怎會有這樣粗俗無禮的舉止?一定是被身邊的下人教壞了,看來侯爺夫人派自己來調教這位小公子是有道理的,他真該好好管教。
程玄鵠也算飽學之士,其實也不是惡人,到蕪州來是受人所托忠人其事,辦事也很用心。但小侯爺躲在山上不下來,總這么抻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畢竟是來當老師的。這幾個月為了給少主面子,他也不好上山強逼,現在情況不同了,這位小公子竟然敢在門前示威,看樣子確實是疏于管教,再這樣下去他也沒法向長安侯府交代。當下打定主意,他決定第二天就上齊云觀去會會那位尚未見面的梅家大少爺。
暫且不提程玄鵠如何打算,梅振衣這天趕回齊云觀時天都黑了,顧不得和下人們多解釋,立刻就去找孫思邈,向師父詳細稟報了今天遭遇東華先生的經歷。
“東華先生點石成金,實為世間錢財妄境,你不受他的神通所惑,并不是因為你如今的修為已能破妄不迷,而是你早有察覺,所以根本沒進去!……而在菁蕪山莊門前的試探,情形也是類似的。”這是孫思邈的解釋。
“請問師父,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梅振衣追問道。
孫思邈:“好事,當然是好事,這說明你的性情與悟性都極佳,甚至超乎他的預料。不過也非全然是益處,這一關你修行中遲早要過的,世間大妄,如不能入則不能出,你也不會見到一番新天地。你這孩子呀,就是太聰明了!”
梅振衣:“這有什么不好嗎?請師父指點。”
孫思邈搖了搖頭:“也沒什么不好,就是調教須謹慎,根基不能有偏,世間大器雕琢向來艱難,普通瓦缶燒造則不必費心費力太多。那位東華先生,多半是看上你的資質了。”他打了個比喻,越珍貴的材料,加工成器物就越需要小心謹慎,普普通通的東西就沒那么多講究了。
“師父,您這話什么意思?東華先生看上我什么?我可沒看上他,我覺得他比師父您老人家可差遠了。”
孫思邈笑了:“你對那位高人,似乎有成見?”
梅振衣想了想道:“是呀,我明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很清楚他沒有惡意,但就是感覺不舒服。您想想看,假如換一個人,被他這種玩法折騰,還不給玩瘋了呀?”
孫思邈伸手摸了摸梅振衣的后腦勺:“騰兒,你瘋了嗎?沒有!他試探的人偏偏就是你,就不必如此假設了。那位東華先生姓鐘離名權,我早年也有所耳聞,據傳說他已飛升成仙,沒想到還會現身人間。你若與他有仙緣,也不是壞事。”
梅振衣:“您老是什么意思?不是想要我拜他為師吧?師父所傳我連一小半都沒學會,現在不必想太多。”
孫思邈又笑了:“據我所知東華先生所修是金丹大道,你的年歲還未到,所以也不必著急想那些,把眼前的根基打好才是。如果真有緣法,那就順勢而為,守好你心中所悟之道,見怪莫怪,今日眼中怪異,來日未嘗不可知其中真趣。”
梅振衣點頭道:“我最愿意聽師父開解了,您老的話總讓我覺得很有收獲。”
孫思邈:“不要只顧奉承我,眼前還有一件事才是正經,長安侯府給你派了一位程玄鵠先生,你不能總這樣晾著人家不見。我知道你心中有些許不滿,但他是奉長安侯府之命而來,你畢竟生為人子,如此顯得不敬不孝。”
梅振衣:“師父說的是,我打算過幾天就去山莊拜見那位程先生,總算讓他有個交代。晾了這么長時間了,他初到蕪州時的那股銳氣也消磨的差不多了,見了面也不至于找太多別的麻煩。”
孫思邈無可奈何的搖頭道:“你這孩子,怎么又講起兵法來了?”
梅振衣打算過幾天就去拜見程玄鵠,沒想到程玄鵠第二天就拉下老臉主動登門了,這位程先生心里也有一股氣,有上門問罪的意思,就算不能把小少爺怎么樣,他可沒打算放過那些教少爺“學壞”的下人。這一天非常不巧,恰好星云師太也來了,程玄鵠趕到齊云觀的時候,梅振衣正陪著兩個小丫鬟在書房學功課。
程玄鵠到了齊云觀,直接就往東院走,他雖然不認識梅振衣,但是梅家的下人卻是認識他的。梅振衣在書房聽見通報,趕緊迎了出來,恰好在書房門外碰見程先生,只見此人不到四十的年紀,頭戴諸葛巾,身長七尺面容很端正,身形稍顯清瘦,倒是典型的書生模樣。
一看張果陪在此人身側對他使眼色,梅振衣早已猜到對方身份,站在那里面帶微笑躬身施禮道:“是程先生嗎?在下梅府長子振衣,先生從長安遠來,我因身體不適一直在山中調養未能拜見,失禮之處請先生海涵。騰兒在此謝罪了!”
他自稱“騰兒”這個乳名,又客客氣氣的行禮謝罪,搞得程玄鵠一時間倒不好發作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這位賠罪的大少爺呢。面前的大少爺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長的眉清目秀十分俊朗,尤其是一臉的微笑很有親和力,非常討人喜歡,無論如何也無法與昨日在山莊門前掄磚頭叫囂的野小子形像聯系在一起。這一夜之間,區別怎這么大呢?
此情此景程玄鵠也不好訓斥什么,只有還禮道:“少爺不必客氣,我既奉侯府之命來到蕪州照看少爺學業,這么長時間卻沒有見面,是我有負于你,還請不要介意。我們不要在門前說話,到書房中再談吧,我正有話要問你。”
一進書房程玄鵠又吃了一驚,只見書房里不僅僅有兩個伺候的丫鬟,還有一位年紀不算大的美貌尼姑,一時之間搞不明梅振衣唱的是哪一出?張果在一旁趕緊引見道:“程先生,這位是翠亭庵的住持星云師太,素有才學,少爺請到府中教授文牘功課。……師太,這位是長安來的程玄鵠先生,不僅飽讀詩書,而且精通錢名帳目,是一位高才。”
星云師太未及回避程玄鵠就進來了,也只得上前見禮互相打個招呼,程玄鵠一聽說她是梅振衣私自請的課業老師,又看見桌上擺的筆墨紙硯,應該恰好在上課,當時就有些不高興了,坐下后微微沉著臉對張果說:“張管家,我奉侯府之命來教授少爺課業,就算本人才疏學淺不堪勝任,但也不會耽誤少爺另請名師,只是此事你應該告訴我才對。”
程玄鵠不高興也是有原因的,少爺把他晾了這么長時間不來拜師,卻請了個尼姑搶生意唱對臺戲,今天還在書房里當面撞見了,這不是給他一個下馬威嗎?他不好沖別人發火,當面責問起張果來。
梅振衣解釋道:“先生有所不知,自去年開始我就請星云師太來教授課業了,當時程先生還未到,自然無從告知了。這一段時間先生事務繁忙,一直在檢查蕪州帳目,張果想必是忘了,所以未曾提起。”
既然梅振衣搭話,程玄鵠就沖他來了:“少爺拜孫思邈真人為師,陳某自然不敢多言,但這文牘句逗的課業,為何要請一位出家人呢?識文斷字,難道要從佛經開講嗎?”
他的話中有刺啊,星云師太本來不想多話,此時也忍不住開口道:“貧尼不知梅府家事,只是受梅公子再三央求,來此教授幾句文章。我雖是出家人,但世間僧尼豈能只通佛學,不知詩文經史?先生未考小公子課業,就如此開口未免武斷了吧?”
星云師太在梅振衣這里拿的好處多,對這位少爺的印象又非常好,平時與兩個丫鬟相處的不錯,當然也聽說了程玄鵠到蕪州這回事。今日見程玄鵠一到就找茬,竟然把矛頭指向了自己,于是開口反詰。
程玄鵠見星云師太語氣不善,轉向她道:“師太不必著惱,我受梅家所托照看小公子,教不嚴,師之惰,他若有疏于管教之處,也是我的責任。梅府不會責問師太這樣一位出家人,只會責我陳某未曾盡職。方才聽師太所言,是自負滿腹經綸,反倒怪梅家長輩多事嘍?”
星云師太:“我怎敢責怪梅家長輩?想必程先生也是飽學之士,才學遠在貧尼之上。但是梅公子天資聰慧,貧尼所授課業也無問題,難道有人想說貧尼誤人子弟嗎?”
進屋剛坐下,星云師太和程玄鵠就掐起來了,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連吵架都是文縐縐的。梅振衣在心里偷著樂,但表面上還得做個和事佬,站起身來走到兩人中間道:“二位不必爭了,如果你們有什么不快,都是騰兒的錯。師太是我的啟蒙業師,程先生是從長安特意趕來指點于我的長輩,我都應該恭敬。”
他轉圈拱手,見兩人都沒作聲,又笑著一指窗外道:“師太的才學我一直很仰慕,聽聞程先生的才學也是相當不錯的,但還未及請教。今日恰見窗外風吹蓼花,夏日里得一絲清涼,不如這樣,就以此風為題請二位老師各做詩一首,也好讓我這個晚輩門生開開眼界。師太,程先生,有請了!”
他這個提議也說不清是勸架呢還是挑地溝呢,總之出一個題目同時考考程玄鵠與星云師太。程玄鵠既然受長安侯府的委托來做梅振衣的課業老師,總得露一手顯示自己的水平吧,如果才學還不如星云師太,那就別再抱怨自討沒趣了。
穿越到唐代,別的事情還可以慢慢習慣,但讓梅振衣最不適應的就是做詩。這個年代詩風極盛,稍微有點身份的人不論做什么事情都喜歡來兩首,就像文革時期人們辦什么事都要先背幾句領袖語錄一樣。梅振衣曾是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就算學習很好,但很多習慣早已養成,在唐代碰到一個人就隨口吟詩實在有些頭痛。可是此時考兩人才學,命題當場作詩,是這個時代公認的最權威的方式。
星云師太悄悄瞪了梅振衣一眼,這位小少爺年紀不大可聰明的很,一肚子主意,她當然明白梅振衣的用意,二話不說站起身來,走到書桌前提筆寫了一首詩——
吹落桃花又蓼花,更番芳信拋天涯。
能噓冷氣乘時令,也扇陽和喚物華。
江上暗催帆影動,陌頭軟曳酒旗斜。
泠泠習習來何處,只隔琉璃不隔紗。
師太寫完之后放下筆道:“程先生,請!”
該程玄鵠上場了,他如果此時退避,今天就算栽了,以后也沒法在梅振衣面前端老師的架子,無論如何也要做一首。但程玄鵠卻在發愣,看著星云師太寫的那首詩表情充滿疑惑。梅振衣在一旁咳嗽一聲:“程先生,請指教。”
聽見提醒,程玄鵠走上前去,卻沒有拿起筆,而是拿起了星云師太剛才所寫墨跡未干的那首詩,沉吟道:“師太,你是一位出家人,為何這篇應景之作有門庭感秋之意?你的字體我很是熟悉,請問師太與故褚河南公是什么關系?”
一首詩要分什么人看,若不精通詩文恐怕只能看見字句平仄,讀不出其中詩意來。星云師太這首詩表面上是在寫風吹蓼花,字句背后隱約卻有感嘆門庭變故與身世坎坷的意味,程玄鵠讀出來了。不僅如此,他還認出了星云師太的書法,與大唐河南郡公褚遂良一脈相承。
褚遂良,博通文史精于書法,由魏征推薦給唐太宗,頗受賞識。曾參與擁立唐太宗第九子晉王李治,李治即位后他與長孫無忌同為顧命大臣,官居宰相。后來因為竭力反對皇上廢王皇后立武昭儀,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被貶流放嶺南,顯慶三年(公元658年)客死愛州(今越南境內)。
現代人學書法,可以很方便的學習各家字體,不論是顏體字還是柳體字,從書店里買字帖回來臨摹就是了。但在那個年代情況是不一樣的,褚遂良剛剛去世不久,也無字帖刻版刊行流傳。如果有個人隨手所寫就是漂亮的褚氏字體,有一個最大的可能,她從小習書就是褚遂良教的,所以程玄鵠才有此一問。
星云師太輕輕嘆息一聲:“褚河南公,正是家父,出家之前,我名叫褚云行。”
這句話讓張果和梅振衣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星云師太竟有這樣的家世。程玄鵠聞言神色大變,小心翼翼放下那篇詩文,走到星云師太面前恭恭敬敬長揖及地:“原來是云行小姐,褚氏門生程玄鵠有禮了,方才言語疏狂得罪之處,請您千萬不要介意。”
星云師太一側身,詫異道:“先生為何前倨后恭?我已是空門中人,云行小姐四字不必再提了。你自稱褚氏門生,難道認識家父?”
這是怎么回事?程玄鵠的父親叫程務書,原本在朝中官至起居郎,與褚遂良相交甚厚,程玄鵠少年求學時也確曾拜在褚遂良門下自稱門生。后來褚遂良得罪了武皇后,獲罪流放,程家也遭受牽連以至家道中落。如今程玄鵠快四十歲了,也只混了個八品文散官,依附于裴府為幕僚。
程玄鵠介紹了自己的來歷,回想起往事,止不住一番唏噓感慨。張果在一旁勸慰道:“師太如今在空門中修行,往事就不必再提徒添傷感。既是故人相見,應該高興才對,今日師太來的真巧恰與程先生相見,冥冥中自有天意啊。”說著話還向梅振衣使了個眼色。
事情出現了戲劇性變化,上門找茬的程玄鵠前倨后恭,向星云師太施禮自稱褚氏門生,而星云師太就是褚遂良之女褚云行。沖著這一層關系,如果善加利用,說不定能趁機搞定程玄鵠。
梅振衣的腦筋當然轉得快,立即起身上前,先沖星云師太施禮,又向程玄鵠行了一禮,恭恭敬敬的說道:“我欽佩師太才學已久,今日方知您原來是名門之后。程先生也出自高人門下,不遠數千里前來指點騰兒,我不知珍惜錯過數月光陰,希望先生恕罪。……來來來,二位老師都請坐下,邊喝茶邊聊吧。”
有了這個插曲,書房中氣氛緩和了不少,星云師太坐下問道:“程先生,我見你進門時面有不悅之色,除了梅公子私請業師之外,還有什么別的事讓你不快嗎?”
一句話提醒了程玄鵠,他還沒有忘記來意,欠身答道:“我受長安侯府所托來到蕪州,應忠人其事,既然清點菁蕪山莊的帳目就應盡責。日前梅公子欲在敬亭山修建神祠,又欲為孫仙人立經石幢,陳某非是不允,可實在支出巨大,所以要稟報長安侯府再作計較。……但我近日聽聞神祠與經石幢都已開工,而菁蕪山莊并未支出銀錢,所以要上門詢問。”
梅振衣有些驚訝的反問:“先生即刻拿錢不方便,我自己想辦法籌錢也不行嗎?”
程玄鵠笑著說道:“小公子年幼并未自立門戶,名下亦無產業,你本人無進項。未經家主許可,擅自舉借巨額外債,這筆錢也是需要梅府來還的。我知道你舅舅家中巨富,他可能不會逼你還,但是追究起來此事還是違反唐律。如今侯爺出征在外,如果梅府主事之人以此為名,完全可以責罰你,少爺自己也需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