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邈沉吟道:“你問的玄妙,小小年紀居然會思考這個問題,確實與眾不同。你隨星云師太學文章,可有講到各家經典?”
梅振衣搖頭:“僅僅是識文斷字而已,未講經史。”
孫思邈:“那也沒關系,只要悟性好,也可以談經典,我曾經認識一個小和尚名字叫慧能,他不識字,但也有一代禪家大宗師的根器。……《易經》有云‘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你明白嗎?”
梅振衣:“語句能懂,但含義還請師父指點。”
孫思邈并沒有解釋,又說道:“《內經》有云‘物生謂之化,物極謂之變,陰陽不測謂之神,神用無方謂之圣’,你能聽懂嗎?”
梅振衣:“有一些明白,但不能深解。”
孫思邈笑了,又說了一句:“《老子》有云‘以道蒞臨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你能懂嗎?。”
梅振衣:“師父談的太玄,而我想問的卻很簡單。——人死就是鬼嗎?世上死那么多人,又沒看見那么多鬼,那么鬼是怎么回事?神又做何解?”
孫思邈分別引用了《易經》、《內經》、《道德經》中的三句話來談鬼神,讓梅振衣覺得更迷糊了。孫思邈看著他疑惑的樣子笑了,拍著他的肩膀道:“如果言語能解盡經義,圣人又何必講述的如此玄妙為難后人呢?……孩子,坐下吧,我不指望你能立時領悟方才經義中的大道,但可以談一談鬼神之說,那三句話什么意思以后你自己慢慢了悟罷。”
神這個字,有多解多義,既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名詞,當作形容詞時,指的是陰陽莫測。所謂陰陽,是個非常玄妙的概念,也是萬物內在的對立依存關系,如晝夜、剛柔、男女、起滅、生死。當它做名詞又是鬼神連用時,是什么概念呢?首先還要談鬼。
人死為鬼,鬼亦稱之為“歸”,歸宿之意。一個人死了,但關于他的一切信息并沒有完全消失,諸如他留下的言論、著作,生前所作所為的影響,人們對他的印象以及喜惡恐懼等感情還在。無論別人對他是贊賞還是誤解,懷念還是懷恨,此人的一生已經結束了,可以蓋棺定論再沒有變化。但他留下的一切信息,生者還可以感應,“鬼”因感應而生!
鬼是生者對逝者的感應,是因人而現,所以有時候兩個人在一起,甲說我見著某某的鬼魂了,乙說我根本沒看見,這完全正常。因為乙沒有感應,某某的鬼魂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
人的身體來源于父母所授一點精血,受天地間五谷之氣長成,人死之后,精血生機耗盡,形骸散于天地間重入輪回。但是此人一生已定,因此“鬼”是不再變化的,所以在陰陽不測之間。還有一種情況很特殊,那就是這個人天年未盡、生機未絕或魂魄未消而亡,其“鬼”能自感成靈,還能借他人的感應之力修行,擁有影響外物的法力。這種自感成靈的鬼,就稱之為陰神,明崇儼所役的鬼神,就是這種陰神。
如此說來,“鬼神”與“神仙”中的“神”概念不同,前者是名詞,后者大多是形容詞,用“神”來形容“仙”超脫生死輪回之外。
神做為名詞還有一個意思,也是感應成靈,不僅是陰神自感而是與外物相感得神通法力。比如修行成靈能感應一片山川之力,稱為土地神、山神等等,還有修行成靈能感應物類之力,比如花神。這一類“神”稱為“祗神”。祗神指的就是道場地位了,比如山神的道場就是那么一座山,這也不完全固定,祗神也可能失去道場成為游蕩妖靈。
祗神的地位可高可低,那要看他感應外物之力的大小。有一類祗神是最重要的,它受掌管日月山河的帝君冊封而成,擁有很尊崇的道場地位,并受香火膜拜,可借道場靈氣與膜拜者的心愿力修行得大法力。這一類祗神就是“神靈”了,但不論是普通的祗神還是高高在上的神靈,都不可能是人,就算是人也不可能是活人。
還有一種很有意思的情況,那就是所謂的“神靈”本身根本是不存在的,只因敬神者的感應而生,這種情況就和上面談的“鬼”差不多了。
“神”做為名詞如果形而上之,還有一個廣義的,大家最熟悉的概念。比如佛祖啊、太上老君啊、仙人啊、菩薩啊、甚至真主啊、上帝啊,都稱之為神。這一類神的概念,就是“功德顯圣之神”。功德顯圣之神地位是無以倫比的,其神圣是不可侵犯與褻瀆的,是受到世人尊敬與崇拜的,與剛才所談的那些“神”的概念是兩回事。
在孫思邈看來,天下人只要心存正念,所行與道無虧,那么鬼神也不會作祟,不是鬼神不作祟,而是世間與鬼神無傷,也就不必特意去談論。所以他才引用了《老子》那一句:“以道蒞臨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孫思邈是一位國學與玄學大家,卻不是一位當代的馬克思主義者,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非常合理,見解也相當深刻。
孫思邈說完后,梅振衣笑道:“師父,您老人家百年之后,也可以成神啊,弄不好百姓會尊你為藥王爺。”他說的是實話,孫思邈身后被尊為人間藥王,在太白山享受世代香火供奉,流芳百世受萬民稱頌,也算得上是功德顯圣之神。
令他詫異的是,孫思邈并沒有反駁,而是淡淡一笑道:“身后事可能如此吧,若有人尊我為藥王,也不是尊崇現在你眼前的這個我。做為醫者,你親眼所見,我也有治不好的病人,世間所尊應是‘大醫精誠’之心。”這位老人家既不自傲但也不矯情,能想到自己身后會是什么樣子,這更加讓梅振衣感佩不已。大宗師啊,這才是真正的一代大宗師。
誰是藥王爺?藥王爺能收老鄉幾籃子雞蛋?藥王爺能治不好何幼姑的病?收老鄉雞蛋的是齊云觀中的孫思邈,而藥王爺應受的供奉是大醫精誠之心。
梅振衣不住的點頭,良久之后才又問道:“既然人死為鬼,我又聽老鄉說,人死了之后要到陰曹地府,那么真有陰曹地府嗎?”
“有!”孫思邈想也不想的答道。
梅振衣一愣,接著問:“我還聽庵里的尼姑說,人死之后入六道輪回,那么真有阿鼻地獄嗎?”
“有!”孫思邈答的仍然很干脆。
“那這些又是怎么回事?師父剛才談鬼神時可沒提到這些。”看孫思邈如此肯定的回答,梅振衣十分不解。
孫思邈從飛盡巖上站了起來,拍了拍梅振衣的頭頂道:“不必談,也不可談,在弟子沒有達到大成真人境界之前,師父是沒有辦法回答這種問題的,其中的道理,以后你自己也許會明白。……好了,天色不早,我們該回去了。”
梅振衣拍了拍屁股也站了起來:“師父,弟子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在您以前的弟子當中,有沒有一個叫正一祖師的人?正直的正,如一的一。”
談鬼神的時候他想起了穿越前的那位風公子的話,鬼物天年已盡要再入輪回的規矩,是正一祖師定下來的,而聽孫思邈所言,當今顯然還沒有這一說。根據曲正波教授所述,正一祖師就是孫思邈的弟子,與曲家兩位祖上是師兄弟。
孫思邈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這我怎么可能知道,別忘了我還在世,弟子怎稱祖師?收弟子入門,還要受戒,這也是師門戒律之一。……至于我門下的戒律日后我會一一講授,你現在只要記住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勿為含生之害!”他說的也是,他本人還在世,門下弟子誰敢自稱祖師?那也太目無師長了。梅振衣又想起關于正一祖師的傳說,聽梅太公所言是玄宗天寶年間事,那么現在連唐高宗都沒死,時間還早的很呢。
孫思邈一生走遍天下,門生弟子無數,但做為傳統的修行人來說,普通的門生與正式傳人是兩個概念。正式拜師之后,弟子需要受戒,并終身以師禮侍奉師父,不想這樣的話除非背叛師門,所以成為衣缽傳人的條件是相當嚴格的。曲家兄弟是孫思邈身邊的藥童,也算是老神仙的學生,孫思邈傳授醫道并無保留,但他們與梅振衣是不一樣的。孫思邈將梅振衣帶到飛盡峰上單獨跪拜、問道、受戒,也算是秘傳衣缽,并交給了他一面燙手的煉魂幡。
從這一天開始,梅振衣就正式在孫思邈門下學習醫與道,稱呼也從老神仙改成了師父。而同時,他還陪著兩個小丫鬟跟著星云師太讀書,空閑的時候,還與梅大梅二等人一起跟著梅毅習武練劍,文武雙修是什么也不耽誤。
梅振衣習武的根基很好,主要是悟性非常好,因為他穿越前就是自幼習武的,一猴鞭神鬼莫測,內外兼修已有五氣朝元的境界。此時再學內外功法,等于回爐再造精益求精。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個幻想,后悔以前求學時虛度光陰功底不扎實,如果能夠時光倒流再來一遍就好了。梅振衣也有這種想法,此時老天爺給了他這個機會,所以他跟隨梅毅學武并不貪多冒進,而是把基本功打的非常扎實。
梅毅對他的表現非常吃驚,這位少爺一點都不像候門子弟,而且是一位習武奇才。他曾私下里向張果嘆道:“少爺是天賦奇才,照他這樣學下去,過不了一年半載,我就沒東西可教他了。”也不知梅振衣若聽見這番話,會不會臉紅?
閑話少敘,轉眼已經春暖花開。梅振衣習文習武學醫學道,生活過的既充實又逍遙,偶爾也溜出齊云觀到蕪州城中轉轉。
這一天梅毅不在山莊中,因為他留在蕪州日久,梅振衣看他孤身一人,便建議他把家眷從長安接來。這天正是梅毅家眷渡江的日子,他北上特意到長江南岸渡口去迎接了,梅大梅二等六兄弟就放了鴨子,鼓動少爺出去玩。恰好這天曲家兄弟也沒什么事,就一起下了山。
這次沒有乘轎也沒有帶丫鬟伺候,九個少年人騎馬離開齊云觀。有梅家六兄弟陪著,況且梅振衣是滿城鬼神不傷之人,在蕪州地界上,不論是明的暗的、黑的白的、軟的硬的,能得罪這位小侯爺的人還真不多,張果也很放心沒有跟著。
一伙人先去了敬亭山,梅振衣先要考察神樹祠的選址。因為梅孝朗曾捎來口信——“有恩不能忘,當為綠雪立神祠。”能消滅明崇儼那個禍害,首先要感謝綠雪報信與幫忙,她對梅家有大恩。那件事過后,綠雪就沒有再出現過,梅振衣迄今也未親眼見到她,但是立神祠之事還是要辦的。
梅振衣挑中的地點在接近山腳的幽谷中,旁邊的山壁上有一眼清泉流出形成一條小溪,三面環繞著青翠的竹林,小溪邊點綴著野桃與野茶樹,風景與風水都相當不錯。
敬亭山腳距離蕪州城北門有二十里,從山上下來往城里的道旁,就是蕪州有名的“十里桃花”。這十里路兩邊都是果園,春日花開一望滿園,晴日殷紅風光無限。走過十里桃花道,在蕪州與敬亭山之間的路旁有一個碧藍的湖泊叫敬亭湖,敬亭湖對面便是蕪州有名的“萬家酒店”,酒店距蕪州城剛好也是十里。
萬家酒店的老板不姓萬姓紀,名叫紀山城,他家祖傳做菜的手藝不錯,特別是野味做的非常地道,比如有一道菜“燃炒野稚”口感香辛堪稱一絕。辣椒這種東西據說是原產美洲,由哥倫布帶出來傳往全世界,那么唐朝不應該有辣椒。可就梅振衣親眼所見,蕪州野外生長的一種叫朝天燈籠果的東西,其果實可以晾干做調料,做菜的味道是又香又辣。
然而萬家酒店最出名的不是菜而是酒——紀家自釀的老春黃。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酒,酒性比花雕稍烈,呈透明的琥珀色,入口淡苦微甜,細品余香醇厚。有不少人都是沖著老春黃慕名而來,由于是酒家自釀產量有限,只在酒店中有售并不外賣。
走在十里桃花道上,梅振衣的興致也很高,和六個仆人開起了玩笑:“你們幾個跟了我這么長時間了,連個名字都沒有,將來揚名立萬,傳出去不太好聽。”
梅大規規矩矩的答道:“我等被梅府收留,便是梅家的人,梅大就是我的名字,怎能說無名?”
一邊的梅六甚是乖巧,聽出少爺話中有話,立刻下馬來到梅振衣馬前行禮道:“如果少爺覺得我們幾個的名號太過簡單不好聽,那就請少爺賜名。”
其它五個一聽梅六的話也反應過來了,紛紛下馬拱手道:“請少爺賜名!”
梅振衣笑道:“名字不用改,各加一字就可以,就叫梅大東、梅二南、梅三西、梅四北、梅五中、梅六發,我也給自己起個小號,叫梅七白。”
曲振名鼓掌道:“好好好,好創意,東南西北中五行齊備!……不過,發、白何意?”
梅振衣:“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發白,意味天光初動。”
曲振聲皺了皺眉道:“梅少爺給家仆賜名自然沒有問題,可不必自稱梅七白吧?這樣不妥。”
梅振衣一揚馬鞭:“有什么妥不妥的,名字而已,我還想叫梅溪呢。梅七白只是私下里的暗語,自己人能聽明白就可以,你們幾個,在人前可不許這么叫我。……好了,快上馬吧,今天去哪里玩啊?你們有什么好主意?”
六人齊聲道:“多謝少爺賜名!”接著翻身上馬,梅六發一指前方:“前面不遠就是萬家酒店,有蕪州著名的美酒老春黃,我早就惦記著了。今天沒有旁人,管家和教頭不在,曲家哥倆也難得出來一趟,我們一起去喝點酒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