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洪荒之事無史可記,待到有伏羲與女媧出,畫八卦正乾坤之序,而定人間大倫,萬物之靈開枝散葉。這些是最早的傳說,伏羲又稱青帝。后來炎帝神農氏與黃帝軒轅氏爭天下,黃帝勝,各部融合,九州子民共稱炎黃子孫。黃帝子孫享國日久,傳承至秦。秦末布衣漢高祖劉邦得天下,其來歷不可考,遠古譜系傳承方止。
人類自洪荒而出,猶如自混沌入清明,故圣人俯仰天地萬物,各悟玄機而立道統。當時情況與后代人因傳治學頗有不同,因為前人無學可授、無道可傳,圣人所開悟皆從混沌中直指清明,因此其玄機根本歷傳不衰。過于久遠的細節之事,孫思邈也不能盡知。
世上不僅有人,還有眾生。人間有修行之道,眾生也可能修行,于是有修行高人,也有妖怪精靈。所謂修行,修于行止而證本源,悟大道求超脫。由于人間道統不同,追求不同,方法也不同,各門各派源流錯雜。
孫思邈講了醫家修身之道,五氣朝元、易筋洗髓、脫胎換骨、出神入化等境界,與曲正波所述也沒什么不同,只是從他口中說出來就不是傳說,而是實實在在的修身法門。孫思邈本人也是個煉丹的道士,也講了道家修行的一些講究。
道家奉老子為祖,崇尚自然之道,修行為長生久視,求得道飛升。雖然法門次第各異,但修行境界都差不多:練形退病達五氣朝元方入門徑;易筋洗髓鍛煉爐鼎,破妄不迷洗煉心性;其后達到身心內外真如不二的境界,可稱大成真人;勘破玄關脫胎換骨宛如新生,可有飛天之趣大獲自由;待陽神出現,不受爐鼎形骸所累,有出神入化神通。世間修行境界到此為止。
世人談飛升,有兩種含義,其一是指修行高人有飛天之能,凡人稱為飛仙,那是溢美之詞。真正的飛升成仙,是指出神入化之后,人間種種化身圓滿無礙,可超脫色界而得大解脫,此時方是真仙境界。如此說來出神入化之后還有修行境界,但孫思邈就沒有多講了。
當然,修行也不止這么一條路,比如佛家從心境入手,直求步步解脫,法門與道家不同,但關節之處是類似的。比如破妄不迷,身心內外出入空門無礙,稱羅漢果,道家至此則稱大成真人。出神入化超脫色界,化身玄妙可渡世人,稱菩薩果,猶在真仙境界之上。細細追究起來,有各種復雜的次第講究,不入門修證,外人是說不清的。
說到這里梅振衣忍不住問道:“修道所謂大成真人,與‘上古天真論’中所稱的真人是一回事嗎?”
孫思邈有些奇怪的反問:“你怎會知曉《黃帝內經》?”
梅振衣一不留神問了這一句才覺得不對,就算生而知之也不能這么夸張,趕忙解釋道:“我有一次聽振名和振聲在房門外對問,就在背誦內經,我聽見一些就記住了。”
孫思邈微微點頭:“原來如此!上古天真論中所謂真人,指的不是修道者所謂的大成真人,真要比較的話,那恐怕已是真仙境界了。……所謂大成真人,指的是身心內外洗煉純凈,不迷不惘境界不失,應為便是愿為,此謂真如不二。”
梅振衣:“那這種境界,從醫家來說,有什么講究呢?”
孫思邈笑了:“有些事不能言述,要親身驗證方知,告訴你最簡單的,大成真人據說有三元之壽,脫病厄之苦,能終其天年而不衰。所謂三元之壽,一甲子輪回為一元,三元為一百八十年。……有此境界之人也未必都在人間留三元之限,只是略說而已,重點在終其天年而不衰。也可能遇大劫而終,或自解而去,或境界更進以求飛升。”
梅振衣:“聽說您老人家在七十歲之前,世人已經稱為孫真人,您是否早有大成真人境界?”
孫思邈又笑了笑:“我是學醫的,早年體弱幾番垂危,生死之間多有所悟,感醫道同緣,所以也參證修道。大成真人的境界當然是有了,但我還是個醫者,并不以道求長生,只愿醫這人間疾苦,這也是我的真人境界。他人可能不解,你以后或許能明白我的想法。”
孫思邈是個修道的散人,但并不求飛升成仙,只是想以此印證醫道,治療人間疾苦,所以他并沒有在洞天福地清修道法,而是行走江湖濟世人間。他這種想法梅振衣多少能理解,中國傳統思想就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注1)、良相輔廟堂,良醫治世間”的說法,包括華夏治世的始祖炎帝與黃帝,本身也是醫道之祖,傳世醫典就托名《神農本草經》與《黃帝內經》,這些道理曲正波教授都曾經講過。
話又說回來了,修行也不是想成仙就能成仙的,其難度對普通人來說與買彩票中大獎沒什么區別,就算你能夠得傳道法,也未必是福非禍。資質不夠、心性不佳,遇師不明都容易誤入歧途,甚者萬劫不復。
梅振衣最關心的問題是目前他身處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一番談話之后才了解到這是個龍蛇錯雜,人妖混居,神仙隱現的世間。修行高人并不刻意隱匿,各顯神通插手人間爭斗,甚至朝堂之上的一些高官名將,本身都是修行有成的高手。而另一方面,江湖之中的修行高人地位超然,比如曾到菁蕪山莊打秋風的那位呂純陽,就被蕪州鄉民尊稱為呂仙人,飄然在蕓蕓眾生之上。
聽到這里梅振衣又問:“您老說的這些在世修行人,都是有真本事的嗎?都像您這么造福世間嗎?”
孫思邈苦笑:“且不要夸我,你雖然聰明,但畢竟年紀還小,不懂人間疾苦江湖險惡。有人確有修行神通,但更多人未免夸大其詞欺世盜名,世上魚目混珠之徒甚眾。就算有些許成就者,未必不行欺瞞手段以食利自肥。”
聽老人家這么一說,梅振衣也笑了,當前的世界與千年之后的江湖沒什么本質的不同,都講究“尖”與“里”,尖是一點真功夫,里是窮吹亂泡騙人的把戲,更多人純粹就是江湖騙子了。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公然以神仙圣佛的面目出現,而且還真有妖魔鬼怪混居人間,這一點在千年之后的文明社會是不可想象的。
他笑道:“我家也養了一位仙人,姓呂號純陽子,您老看他是哪一類人呢?”
孫思邈搖頭:“我不欲在背后談生人是非,但凡事你可自己分辨,那人自稱仙道,是他自己的仙道,至于你,要看他怎么跟你打交道。……如果我猜的沒錯,你既然醒來,那位仙人很快就會登門了,你莫管他是仙是凡,就看他如何行事而已。”
半夜長談,孫思邈見天色已晚,讓梅振衣早點回去休息。談了半天梅振衣并沒有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這世上神仙菩薩妖魔鬼怪為什么會公然到處亂跑?但實際上也等于把答案說清楚了——從來沒有人規定他們不能出來隨便溜跶。還有一件事孫思邈猜的沒錯,那位呂純陽道長果然第二天就上門了。
第二天上午,梅毅閑來無事,正在后花園的空地上教梅氏六兄弟習武。他本是奉侯爺之命保護梅振衣順便教小少爺防身之道,可少爺的身子骨現在還不能習武,梅毅腦筋一轉想到了梅氏六兄弟。這六個人從小在長安侯府梅毅就認識,也學過一些護身的功夫,身體素質與根基都不錯,好好調教一番也是六個不錯的貼身保鏢。
兄弟六人能和梅毅這樣的劍術大師學習,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再苦再累也是興致高昂。他們練武,梅振衣也搬了張靠背胡床坐在一邊看,感覺這六兄弟有些根基,但論身手還不如自己當年呢,而梅毅所教卻十分高明。正看的起勁呢,管家突然來報——齊云觀的呂仙人登門拜訪,執意要見小少爺。
孫思邈至今還沒有說少爺可以隨便見外客,如果是一般人來了說體弱不便就可以了,但這位呂純陽道長不同。前文說過,他享受梅家與蕪州鄉民的供奉,號稱仙人高高在上,那是有仙家神通的,總不能說見他會對少爺病情不利吧?要是在往日張果也就自己做主了,可現在凡事他都要問問梅振衣的意見。
梅振衣一聽呂純陽就一愣,昨天還和孫思邈提到此人,言語之中孫思邈似乎對這個人并不是很感冒。如果是在他剛剛醒來的時候,一聽說呂洞賓的大名,弄不好一溜小跑就去見了,但現在情況不太一樣了,他多少已經了解這個世界的現狀,心里多了幾分疑慮。
他想起了孫思邈的話,對于這種人莫管他是仙是凡,就看他怎么跟你打交道,想了想說:“管家,就推說我體弱不便,改日登門拜訪仙長,今天不見了。你好好招待他就是,吃啥喝啥你來安排,總之上門是客,客氣一些就是了。”
張果有些為難:“我已經說了少爺體弱不便見客,可那位仙長認為我有意為難,他自稱在齊云峰立觀為梅家做法祈福,少爺終于無恙而醒,就算別人不能見,難道連他呂道長都不見嗎?”
梅振衣眉頭一皺:“這位道長好大的架子,出家人入侯門,明知主人有病還有強見的道理嗎?我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孩,有事找你張管家談就是了。”
張果苦笑:“恐怕他要見的就是小少爺您,來的時候排場大的很,兩個下人先來通報,青衣童子左右開道,轎子一直抬到山莊門口,人沒進門先送來一張法帖。我看了他寫的帖子,恐怕這事不見你談不了。”
梅振衣好奇道:“哦?還寫帖子了,拿來我看看。”
“就在這里,少爺請過目。”張果遞過來一張A4紙大小,金色封面鑲紅邊對折的帖子。梅振衣一看見這個帖子就想起穿越前的大伯梅正乾來,那位正乾道長在道觀里裝神弄鬼騙游客香火錢,桌上的簽名帖也是這種皮子。
他正準備接過來,轉念又想起自己還“不應該”識字,于是又一擺手道:“你念給我聽。”唐代人凡事愛拽詩文,帖子打開左頁是一首詩——
長倚三山齊云坐,
掌中飛觴一湖酌。
緣引人間松梅友,
煙霞出岫入城廓。
右面寫著幾行字:“修行山中,望見蕪城云氣涌動,知梅府公子轉醒,施法終不虛行,道心甚慰。小公子生而非常,與仙家有緣方可脫世間苦厄,故此移步登門,授以長生永福之道。……”這位道長分明是在暗示梅振衣醒來都是他的神通功勞,接著話鋒一轉要收梅家大少爺為徒,聽那語氣還好像梅振衣得了天大的福份。
要是換一個穿越的現代人聽說呂洞賓要收他為徒,恐怕會樂得一蹦多高,但此時梅振衣聽了心中卻微微一驚,覺得不對頭。不僅是因為孫思邈昨晚說的話,而且梅振衣早就知道江湖八大門中有“法師吃徒弟”的說法,指的就是專找有錢有勢的冤大頭下手,說他有仙緣,要渡為有緣人收為徒弟,財色名利一齊騙,受騙者往往還蒙在鼓里對騙子恭恭敬敬。梅太公曾講過很多這樣的軼事,看來這位呂道長恐怕也沒安什么好心眼。
呂純陽究竟是不是這個打算,梅振衣也不想冤枉好人,想了想道:“張管家,你說這是孫思邈孫神醫的交代,我暫時不便見外客。他一個江湖道士再大的架子還敢壓過孫老神仙嗎?料想他也不會再強求見我。再告訴他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有什么事還不如對你說。……梅五、梅六,你們暫時別練了,隨管家到前廳伺候著,聽聽那位道長都想干什么?”
過了幾柱香的功夫,梅六悄悄溜回來報告:“那位道長打扮的可氣派了,往那里一坐真是仙風道骨的架子端著。他說在蕪州修行,靈氣造福一方,少爺如今得醒他也大感欣慰。他說少爺與仙家有緣福份非淺,愿意一身仙術相傳,以助少爺享福延年得登仙篆。……少爺,呂仙人主動上門要收你做徒弟。”
梅振衣不動聲色:“這些帖子里已經寫了,還有其它的事嗎,他要我們梅家做什么?”
梅六:“呂道長還說了,齊云觀規模狹窄不夠仙家氣相,少爺如果在那里學仙術也失了身份。青漪湖中承樞、法柱、方正三山連為一體壯如仙人筆架,懷抱幽谷仙氣充盈,是難得的仙家福地。……他希望能在青漪湖三山中鑿建洞天,并不謀求梅氏私地,只想廣布仙緣于蕪州四鄉,少爺如在那里隨他修行,也能得人間善果。”
聽見這些,再聯想到呂道長那首詩中的字句含義,梅振衣心中多少明白了,面不改色的說:“我都知道了,你回去悄悄告訴張果,讓他轉告呂道長,就說我仰慕仙人已久,體弱不能待客心中十分惶恐,改日一定備重禮登門,好好向仙長請教。……毅叔叔,你的眼光銳利善于識人,麻煩你也去前廳看看,那位道長究竟有多大道行?”
注1:“不為良相,愿為良醫”是宋代范仲淹的言論,在唐代沒有這句話,但其思想是一脈相承的,作為穿越的現代人梅溪想到這些,也不算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