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調露二年(公元680年)初冬,晚飯之后,護國南魯侯、金紫光祿大夫、殿前散騎常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梅孝朗正在書房飲茶。這個時候他是最不喜歡有人打擾的,一個人在書房翻開幾本古今策論史傳,一邊翻看一邊靜靜的想事情,家中事、朝中事,國中事。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穿過小院花廳直沖書房,梅孝朗眉頭一皺,聽見門外傳來輕聲的呵斥:“梅安,什么事情這么冒失,不知道侯爺正在讀書嗎?”
那是他的貼身家將梅毅的聲音。梅剛、梅毅兄弟倆本姓羅,是隋末江淮軍首領杜伏威的手下親兵,杜伏威與梅孝朗的父親梅知巖私下里是莫逆之交,杜伏威歸順大唐后封吳王,后來部將輔公佑叛亂,杜伏威恐受牽連散盡身邊親衛,將羅氏兄弟托付給梅家,這一對兄弟也就改姓了梅,跟隨梅家有不少年了。
兄弟倆武藝高超有一身絕技,不僅有接近劍仙的修為,更難得忠心耿耿心思縝密,做事十分讓人放心,是梅孝朗最信任的心腹。如今大哥梅剛被梅孝朗派到大將軍裴行儉手下做行軍校尉,二弟梅毅仍留在梅府為梅孝朗親隨,負責梅侯爺的安全保衛。而闖進院子的梅安是從家鄉蕪州帶到長安的老家人了,如今是梅府總管,做事一直小心翼翼從不冒失,今天這是怎么了?六十來歲的人了還一路小跑沖到侯爺的書房門口。
“喜事,天大的喜事,蕪州城送來的信,小侯爺醒了!是孫仙人把他治好的!我要趕緊稟報侯爺!”梅安有些喜極忘形,興沖沖的在書房外喊道。
梅孝朗聞言一怔,在書房中一揮衣袖,房門無風自開,他朗聲喝道:“什么?我兒的病治好了?梅安,快進來說話!”一向遇事不驚不怒的梅侯爺,此時的聲音也壓抑不住的有些激動。
梅安進房行禮,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遞到梅孝朗案上,這封信梅安當然沒有打開,但從送信人的口中他已經知道信中的消息,這位老人的臉上滿是欣喜的紅光,連額頭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不少。梅孝朗打開這封遠方來的家信,讀罷之后長噓一口氣,抬頭望著天空嘆道:“巧娘,我們的兒子終于醒了,你的在天之靈也可以放心了!”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這還要從蕪城梅氏的來歷說起了——
隋朝末年,楊廣失政,天下群雄四起,江湖豪杰梅知巖也舉義旗于蕪城起事,后來率部歸順大唐,被封為開國南魯王,算是最早歸順李唐的一批義軍。其后蕪城一帶又被杜伏威的江淮義軍所占,梅知巖看清天下形勢,曾寫信勸說杜伏威歸唐,后來杜伏威見大勢所趨也歸順了大唐。杜伏威歸唐后,他的部將輔公佑再度興兵作亂,為大將軍李靖所滅,至此江南平定。
梅知巖歸唐之后被晉封王爵,但是論功勞與資歷遠遠無法與朝中的一批開國元勛相比,他樂得做個閑散王爺不參與軍政之事,大唐開國的諸多爭戰之功當然也與他無關,如此也算韜光養晦,在長安得享天年,活了七十多歲,善終。
梅知巖長子、次子早夭,第三子梅孝朗襲爵,但他卻不是南魯王而是南魯侯。因為梅知巖臨終前向當時的皇帝李治再三上書,奏折中寫道:“大唐開疆萬里,千古不世之功,梅氏駑鈍且無寸功于國,沐天恩得享清閑王俸數十年,感愧無已。……恐子孫福薄不可受,有負皇恩,身后請削子爵。”
南魯王本應該襲爵五世,梅知巖為什么臨死前要上書削兒子的爵位呢?原因就復雜了,首先他這個王位是由特殊的歷史原因得來的,梅氏一家沒那么大功勞。其次他也不是個蠻力武夫,曾經多讀史書,自古開國異姓封王者眾,到后世大多沒落什么好下場,這么做也是避禍之計。皇上看了奏章,照例褒揚嘉獎了一番,賜了不少金帛之物,但在梅知巖的再三請求下還是準奏了,于是梅孝朗就成了南魯侯。
梅孝朗成年后娶的第一位正妻姓柳,小字巧娘,是他父親梅知巖從小給他定的娃娃親,說起這門娃娃親,那是大有來歷,梅家滿門的富貴都與此有關。巧娘的父親柳伯舒是蕪州府一帶首屈一指的大鄉紳,家財萬貫仆役如云。梅知巖揭桿起事時,柳伯舒以積糧三屯、良馬百匹、家將數十人相助。
當時梅知巖就問:“柳公,我行禍福未料之事,你如此助我,不怕事敗所累?”
柳伯舒笑道:“當今之勢天下紛亂不止,鄉人也應興兵自保免受劫掠,我不助你又助誰呢?而且我看你是福慧雙修之人,如得了大富貴,他年莫相忘足已。……我若將來有女,愿結為姻親,這些就算嫁妝吧。”
兒媳婦還沒過門,得了一筆嫁妝成為起兵的資本,后來梅知巖并沒有得天下,但也討了一場安穩富貴,他不負前約讓嫡子梅孝朗娶了柳巧娘。等到真正成婚時,巧娘另有陪嫁,其豐厚程度令人目瞪口呆,包括九山一湖。
所謂九山,在蕪州境內有一條九連山脈,包括斷續相望的敬亭、飛盡、白莽、留陵、妙門、齊云、承樞、法柱、方正九座山峰——這九座山都是柳家的!一湖指的是百里煙波青漪湖,這座湖有多大?那九山中的承樞、法柱、方正三座山都在湖中,成品字形連成一體為一個巨大的湖中島,湖的大小就可以想像了,這一座大湖也是柳家的產業。
古人置產業,重田地房舍而輕山野江湖,但柳伯舒的眼光和一般人不一樣。他買下這么大片的野外山湖,相比田地房舍,這些產業不受戰亂之禍,這里地處江南平原一帶,山勢不高峻雄偉,盜賊無法安寨藏身,但山湖中的漁、獵、藥、果等物產卻非常豐富,就放在那里不需要刻意去經營培育,想取用的時候自然就有,實在是長久食利的基業。
梅知巖當時也說:“親家公,這嫁女的陪資太重了,小兒承受不起。”
柳伯舒又笑道:“在朝為官自古艱難,總不能讓我女婿也做一輩子你這樣的閑散王侯吧?家中有資,朝中也好辦事,遇變不至手足無措。你要是覺得貴重了,將來這份產業就傳給小女所生的外孫好了,我只有一子一女,兒子自有家業繼承,至于這九山一湖,好歹也不是落在外人手里。”
柳巧娘過門后夫妻十分恩愛,柳氏夫人溫柔賢淑,受到合府上下的敬重,在大唐永章元年(公元668年)產下一子,取名梅振衣,乳名騰兒,取古人名言“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之意,希望這是個梅氏騰達的開始。可惜兒子生下來沒多久,就發現這梅振衣別說振衣,連說話都不會,是個徹徹底底的白癡!
說白癡還好聽點,梅振衣比白癡都不如,白癡至少還會走路吃飯,冷了熱了餓了痛了還會哼嘰兩聲,這小子幾乎什么都不會。他不會哭不會鬧,對周圍的刺激無動于衷,唯一會做的事情,就是乳娘把奶頭放到他嘴里時,能下意識的吃幾口。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醫療條件,這種孩子幾乎是不可能養活的,梅振衣能活到現在,多虧了一個人,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神醫孫思邈。
那時梅家也發現這兒子不對,請了不少大夫上門,誰也看不出所以然來,夫妻兩人焦急萬分又無計可施,恰在此時孫思邈路過長安上門拜訪。那時的孫思邈已經一百多歲了,早已名動天下,是請都請不來的神醫,是聞訊特意前來道喜的。孫思邈與巧娘的父親柳伯舒是故交,在江南采藥煉丹時曾受到柳伯舒的熱情招待與幫助。
神醫上門來到長安梅府,卻發現柳伯舒的寶貝外孫竟然是個傻子,當然要為他診治,如此怪病他以前也沒遇到過,診斷了半天之后開口說了三個字——失魂癥。
這種失魂癥到底是什么病?到現代恐怕也沒搞清楚,植物人?不太像!大腦發育先天性功能障礙?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比白癡還白癡。巧娘當時含著淚給孫思邈跪下問孩子還有沒有救?孫思邈仔細把了把脈又看了看梅振衣的手相,沉吟道:“我沒有把握把他治好,但這孩子生機完足,身體應該沒有先天缺陷,只是患上了失魂之癥并不容易養大,如果生在貧弱人家恐怕斷無生理,生在你們府上還有一線希望。……先維持命氣,讓老朽慢慢再想辦法吧。”
孫思邈用盡藥石也治不了梅振衣的病,但是他教了梅家人一套完整的方法,那就是如何小心撫養這個孩子別讓他死掉。這套方法和現在照顧臥床昏迷的病人差不多,只是要復雜細致的多。包括每天的按摩推拿,好幾個人輪流抱著他做各種不同姿勢的運動,防止肌肉萎縮與內臟功能發育不全,還有湯藥洗浴、一年四季如何配置有營養的流質食物、如何喂他服用等等。
梅府中有接近二十人是專門伺候這位白癡小侯爺的,孩子總算活了下來,但病一直沒有起色。三年后孫思邈又一次來到長安,一番治療之后仍然無果,老人家嘆息而去。柳巧娘產后本就體弱,再加上憂心弱子,積郁成疾英年早逝。巧娘臨終時拉著丈夫的手道:“我走之后,沒什么別的遺愿,就是我兒可憐,無論如何,你要照顧好他,哪怕他一輩子不能醒,你也要養他以盡天年,我陪嫁到梅家在蕪州的產業,將來都是他的,你要派貼心人幫他守好,他自己不會照顧自己。”
其時梅知巖與柳伯舒兩位老人家早已去世,梅孝朗襲南魯侯,他的性情與父親不一樣,不希望只做一個閑散侯爺。他自負有一身文韜武略,總想在朝堂上一展抱負,憑著家資甚厚在朝中多有結交,攀上了當朝重臣侍中裴炎,后來續弦娶了裴家的幼女玉娥。如今的梅孝朗也官居相位,與裴家以及朝中的一批朋黨相互提攜不無關系。
裴氏玉娥美而慧,深得梅孝朗喜愛,但此女頗有心機,又仗著娘家勢大,在府中很是霸道,合府的下人沒有不怕她的。家里每年費巨資養了個白癡小侯爺,裴氏總覺得不自在,在梅孝朗耳邊吹了不少枕頭風,大意是堂堂梅相府有這么個大少爺,已經成了長安城的笑柄。別的事梅孝朗都可以依她,但就是對待這個前妻遺子,一切如故,下人照顧不能有絲毫怠慢。
梅振衣五歲多的時候,裴氏也生了個兒子,取名梅振庭,恃寵益驕,就越加看梅振衣不順眼了。恰在此時孫思邈從太白山來了一封信,信中說長安城中乃人氣繁雜之處,不利于癡兒休養,宜置梅振衣于山靈水秀之地,或可助開啟心智,再次也便貽養天年。
有了神醫的這封信,裴氏就和丈夫鬧上了,一定要把梅振衣送出長安。也許是因為枕頭風聽多了心煩,也許是擔心自己不在家時裴氏可能不利于梅振衣,梅孝朗最終決定把兒子送回蕪州老家。十幾個一直照顧梅振衣的下人也跟著一起回去,臨行時梅孝朗話說的清楚:“只要我兒還在,爾等每年都有厚賞,如果我兒沒了,你們就自出梅家吧。”
就這樣,梅振衣被送到了江南蕪州城,住在北郊句水河畔的菁蕪山莊里,山莊總管是柳氏陪嫁的老家人張果,負責看守梅家在蕪州的產業以及照顧小侯爺的一切事務。梅振衣住在蕪州,但是孫思邈并沒有忘記此事,老神醫一生行醫濟世活人無數,曾受到柳家恩惠卻偏偏治不好梅振衣的病,引以為平生遺憾。
每三年孫思邈都會去看梅振衣一次,結合自己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研究心得再次施治,梅振衣六歲那年他去了,九歲那年也去了,但都沒治好。今年梅振衣十二歲,老神醫又去了蕪州,沒想到這次卻一針把梅振衣給扎“醒”了!據說當時小侯爺突然睜開眼睛說了一句話:“這是哪里?……您貴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