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街頭走江湖的算命先生,一般學的是《鐵口神算》等速成蒙人法,再高深一點的還可能去學《淵海子平》,知道怎么批八字。幾乎所有的算命先生都自稱學過《易經》,得到真傳云云,大多是胡吹,其實梅溪心里明白,有點門道的算命先生大多都學過中醫望診,往往能看出他人大概有什么毛病,一開口就很能唬人,這也是驚門與疲門的相通之處。
而這位先生真能搞笑,竟然就在幌子上寫了“算命”兩個字,梅溪從小走江湖見過各色驚門中人,也從沒見過這么打招牌的。要么這人就是個完全外行的傻子,如果是內行的話,還真是奇了怪了!
見兩人回頭站定,那算命先生開口就說了一句:“這位美女,你面帶沖煞之色,近來可曾撞見什么陰邪之事?”
驚門中人,開口第一句往往就“擂崗”驚人,把人嚇一大跳,驚門得名也與此有關。這句話模棱兩可卻很有技巧,首先說“沖煞”就是撞見了鬧心的人或事,誰能沒有呢?硬要去聯想總能聯想起來。至于陰邪之事,有可能是見鬼,有可能是做生意賠錢,也有可能是遇小人,反正都能扯得上邊。
從中醫望診的角度,曲怡敏微有醉意面色潮紅,笑時卻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顯然有積郁在心尚未開解,有微染風邪之相。開口說這句話十有八九能叫準,高明的算命先生往往都講究鐵口術的,一句話出口,不明真相的人往往驚疑不定以為自己遇到了活神仙。
梅溪清楚門道不太意外,可曲怡敏真的被嚇了一跳,上前一步問道:“這位先生,您真的能看出來?見鬼也能看出來?”
梅溪心中暗嘆一聲:“曲姐姐這簡直是在遞話讓人接,恐怕想算得不準都不可能。”果然,那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是呀,我方才抬眼一撇,發現你天庭有晦色,近來曾撞見陰神,以至遭遇不利,不知我說的對不對?”
曲怡敏很好奇的答道:“你說的沾邊,叫住我們有什么事?”
梅溪一見這個架式,就知道曲怡敏真的感興趣了,他不說話就站在一旁看著。反正有自己這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在身邊,也不怕這算命先生把曲怡敏給騙了,一般走江湖算命的套路都是先“擂”后“興”,先嚇唬人最后也要把人哄安心了才好收錢,其作用跟心理醫生也差不了多少,就讓他去哄曲怡敏安心吧。
聽見曲怡敏兩番發問,“釣空子”已經成功,那算命先生反而把架子端起來了,手扶下巴笑道:“相逢便是有緣,我開口便是緣法,能否結緣在你不在我,我不便主動告訴你什么,你心中有何事不解,盡管問我。”這位先生算命的方式倒是與眾不同。
曲怡敏卻問了一句連梅溪都大感意外的話:“這位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世上為什么會有鬼?”
這哪是算命啊?簡直是玄學探討,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人能扯圓的話題,梅溪也等著聽那算命先生如何回答?而那位先生卻不慌不忙的反問道:“請問,你可知何為天年?”
天年?一般人還真答不上來,但曲怡敏卻是知道的,非常簡練的答道:“生機之至,自然之壽,就是天年。……這和鬼有什么關系?”
算命先生:“天年未盡而夭亡,機緣巧合,或陰神不知己身已死,或怨念難消此生留恨,都可化為陰靈之物。……這么跟你說吧,假如一個人能活八十歲,但他四十歲就意外掛了,就可能變成鬼,這鬼在世間能再留四十年,且現形時容顏不改,聽明白了嗎?”他的話前半句說的文縐縐的,后半句說的十分通俗——這個人很能扯,忽悠起來還能自圓其說。
聽到這里梅溪也忍不住笑了,插口問了一句:“那傳說中的千年老鬼呢?可不止普通人人的壽數。”
算命先生眼皮也不抬的答道:“千年老鬼,你見過嗎?世間鬼物,待天年已盡,將再入輪回。除非有莫大福緣,得傳鬼修之法,修行而延年,鬼之長生與人之長生,其理同一。”
他在那里一本正經的胡扯,曲怡敏自然不能相信,聽到這里也笑了:“天年未盡而亡,就可能變成鬼,等到原本的壽數盡了,鬼也入輪回,這算什么規矩?你發明的?”
算命先生搖頭:“這個問題不能問我,應該問千年之前的正一祖師。”
梅溪一愣,原來這街頭算命的也聽說過正一祖師,上前一步與曲怡敏并肩而立,問道:“先生,正一祖師是誰?您還知道什么?”
算命的還在搖頭,抬起臉露出不悅之色:“我說二位,你們這是算命呢還是搞研究呢?我可是算命的,不是講課的。”
曲怡敏笑道:“當然算命了,那您先算一算,我們現在想問什么?”
算命先生這才顏色緩和,看了她一眼道:“俊男美女肯留步,一般都是問姻緣,我看二位的姻緣嘛……嗯?……你還是不要問了,你身邊這小伙……并非當世之人!”他的語氣一開始有些微顯得意,可沒說兩句臉色就變了,變得十分疑惑與嚴肅。
曲怡敏剛開始聽見他說出姻緣二字,臉臊的通紅正要開口說話,緊接著又發現他的語氣變了,透著十分的古怪,忍不住轉念問道:“你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站起身來,上前兩步一腳踩在自己的那張幌子上面,眼睛直盯著梅溪道:“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小伙,你非當世之人的面相氣色。”
梅溪一擺手:“先生,你這回可打眼了,她是我的老師,我們才不是那種關系。……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算命先生一伸手就要抓梅溪的衣領:“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你看上去真的不是當世之人,我是不會走眼的。……我看你很面熟,走,跟我走,讓我仔細研究研究。”
梅溪一閃身避過,然而那位先生一個滑步就繞到了他的身前,看身形竟然很像是個練家子,仍伸手抓向他的胸口。梅溪再閃身避過,喝了一聲:“算了,我們不算命了,別一驚一詐的,沒用,我身上只有食堂的飯卡沒帶錢。”言畢一把挽起曲怡敏道:“這是個精神病,我們走。”
梅溪挽著曲怡敏就走,算命先生在后面喊道:“沒帶錢不要緊,我給你錢還不行嗎?”
變故發生的突然,曲怡敏沒反應過來,被梅溪拉著快步向學校方向走去,一邊還問:“怎么回事?那人為什么是精神病?”梅溪好氣又好笑的說:“你聽聽他在說什么?”
只聽那個算命先生也跟著他倆來了,這次沒有強行伸手拉人,而是在后面央求道:“我給你錢,開個價吧,多少錢你能讓我算一命?……把信用卡給你,要多少錢隨便刷!”哪有這么算命的,不是精神有問題又是什么呢?
好在離學校不遠,很快就進了大門,曲怡敏對門衛說了一聲,門衛將那個糾纏不休的算命先生攔了下來。兩人已經走出很遠,還聽算命先生在大門口不甘心的叫道:“小伙子,別走,你看過美國電影《終結者》嗎?第三部都拍完了——”
聽見這句話,梅溪與曲怡敏忍不住相對一笑,曲怡敏道:“這人的精神還真不正常,怎么回事呢?這幾天凈遇到怪事!”
梅溪:“也沒什么好奇怪的,那些個走江湖的算命先生,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日子久了,人就真變的神經兮兮了,這怎么形容呢——自我催眠?”
曲怡敏:“剛開始看那人的舉止還很正常,不像精神病。”
梅溪:“正常嗎?現在的正常人哪有那么說話的,文言不像文言,白話不像白話。”
曲怡敏又撲哧一笑:“你這么一說還真是,一開始看見那人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曲怡敏本來心情不算太好,經過這個神經兮兮的算命先生一攪和,反而輕松了不少,笑的很開心。梅溪這才發現,直到此時曲怡敏還挽著自己的胳膊,姿勢看上去十分親昵。剛才只是無心的,現在反應過來一只手臂也僵硬了不少。曲怡敏也察覺到了,把臉轉了過去面有羞色,想松開又覺得太明顯,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姐姐,時間不早了,你這幾天心情不好,現在沒事了需要好好休息,回家吧。”梅溪顧左右而言他。
曲怡敏瞄了他一眼,柔聲道:“好的,這幾天也給你帶來不少麻煩,連上課都耽誤了,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就是從這天開始,梅溪發現曲怡敏看他的眼神有了微妙的變化,卻很難形容,總之是一種讓人心里癢癢的溫柔觸動。這讓梅溪覺得有些溫馨,同時也有幾分困惑和為難,看來有必要適當保持一下距離了,繼續這樣互相不設防的交往,滋味有些不對勁。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出門遇到個神經不正常的驚門中人,沒過幾天,梅溪又遇到一位企圖行騙的冊門中人。這個騙子通過張小寧去騙曲正波教授,如果沒有梅溪在一旁撞破,恐怕就行騙成功了。
曲家祖上據說是藥王孫思邈身邊的藥童,因此關于藥王爺的軼聞掌故曲老爺子一直注意搜集,對藥王爺的遺物自然更是視若珍寶。這些事被一個古董販子得知,投其所好,偽造了一個銅鼎,并經過了“專家鑒定”,是唐代古物。而且妙就妙在古董商沒說這是什么東西,送到老頭手中后,是曲教授自己“發現”它是藥王爺遺物。古董商開價百萬,沒有直接賣給曲教授,而是賣給了一心想討好曲教授的張小寧,一番討價還價之后以六十萬成交。
張小寧拿著銅鼎和那份鑒定證書跑到曲教授那里去獻寶,他以前送的禮多了,曲教授從來就沒收過,但這一次確實送到了老人家心里頭,曲教授實在舍不得讓他拿回去。老頭也沒說要,只說暫時留下研究幾天,越看越感覺愛不釋手。
這天梅溪一進藥劑實驗室,就看見曲教授在那里擺弄一只不到一尺高、略有殘破的三足赤銅小鼎,他很好奇的問:“這是什么東西?老爺子現在也搞收藏了嗎?小心別讓人蒙了!”
曲教授只顧看鼎,頭也不抬的答道:“蒙不了我,別的我不清楚,這玩意我可是內行!梅溪,我考考你——你能認出這是什么東西嗎?”
梅溪:“這是一個赤銅鼎,應該是真的古董,看上去有年頭了。”
曲教授呵呵直樂:“你小子還不知道吧?這不是普通的鼎,是古時煉丹人所用的丹鼎,真正的丹鼎!一般人不可能認識,就連玩古董的也未必清楚。……你再仔細看看,猜猜這是什么年代的東西?”
梅溪聞言也湊過去仔細端詳:“老爺子,恭喜你了,這回沒上當,真是古物。……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是明代中期的東西,至于丹鼎我就不認識了,您老的話肯定比我有權威。……咦,為什么要做舊呢?做舊手法很高明,打眼一看年頭好像更久,有點奇怪。”
梅溪不是考古學家也不是收藏家,不過有些東西他還是能看出門道的,明清兩代的銅香爐他從小見過不少,大多殘缺不全是作偽時參考的模器,從材質到形制他都很熟悉,各種做舊手法也都見過。別忘了他四姑家是干什么的?就是專門干仿造古董的!現在他們家的主業是仿制古瓷,有一段時間也仿制過古銅,會做假的人也善于辨真。
曲教授聽見他的話眉頭卻皺了起來,很緊張的追問道:“你會鑒定古董?不會看錯吧,這東西真是明代的?不是唐代的?”
梅溪:“不敢說會鑒定古董,但是明清兩代的銅器還是有把握的,有時候鑒定就是一掃眼的活。唐代的赤銅器很少,這件東西形制和紋飾也不對,可以肯定是明代的,只可惜有點裂紋算殘器,按照現在的行價也能值個幾萬塊錢。……怎么,有人告訴你這是唐代的東西?”
曲教授將信將疑:“鼎的底部有銘文,你看一眼,認識小篆不?”
梅溪小心的將鼎翻了過來,三足中間的鼎底沒有花紋,刻著幾行銘文:“永徽五年孫隱巖得伏火法鑄赤金鼎銘之”(銘文沒有標點)。這些字梅溪勉強能認出來,一邊看一邊讀,讀完了抬頭問道:“曲老,這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明白這幾行字在說什么?”
曲正波:“連你也不清楚,所以我才沒懷疑,我想一般的古董販子不可能這么內行,了解這么偏門的考證。這幾句話是在說藥王爺孫思邈的事情,說明這個鼎就是當年孫思邈煉丹所用的丹鼎。這個故事知道的人不多……”
據曲正波早年查證,歷史上有據可考第一次留下火藥配方的文獻記錄,就是孫思邈所著《丹經》中描述的“伏火法”,配方是硝石、硫磺、皂莢三味,后世的黑火藥則是用更易制取的木炭粉取代了干皂莢粉。孫思邈為什么會創制“伏火法”?因為他在煉制一些特別的丹藥時,需要一般燃燒方法達不到的高溫與壓力。
相傳孫思邈于湖南瀏陽城東孫隱巖立鼎煉丹,創制了“伏火法”,最早的火藥就誕生于湖南瀏陽,到現在瀏陽的煙火仍很有名,有一家上市公司就叫瀏陽花炮。孫思邈的《丹經》成書于唐高宗永徽六年,也就是公元655年,而這本著作就是在他在瀏陽煉丹時期寫的。
丹鼎上的銘文印證了孫思邈留下火藥配方的記載,又和孫思邈在永徽年間于孫隱巖煉丹藥的史實相合,在曲教授看來刻意做偽的可能性非常低。丹鼎這種東西不是一般人能認識的,就算是搞古董的也未必明白,而這段銘文的來歷就更非一般人能看懂了。所以張小寧把丹鼎拿來的時候,曲正波一見之下是欣喜不已,沒有太懷疑。
聽了這些梅溪也覺得蹊蹺,這丹鼎顯然是針對曲教授的愛好刻意偽造,該怎么把話說清楚呢?想到這里他問道:“這些典故您老知道,別人未必不知道,但這只鼎恰恰送到你這個‘識貨人’的手里,也有點太巧了!再仔細想想,這些典故您還對什么人說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