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了王伏寶等人,李旭叫過方延年,邊走邊詢問此番出塞后的詳細作戰情況。他之所以安排王須拔和竇琮二人趕在始必可汗到達之前主動出擊,一方面是為了給始必的追隨者們一個強硬的警告,告誡對方長城并非像他們想象得那樣毫無防備。在另外一方面,兩支試探攻擊的騎兵還帶有收集情報的任務。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而這場即將爆發的惡戰當中,敵我雙方都幾乎是睜眼瞎。一方根本沒把敵人視作對手,另一方對敵人的情況一無所知。
行軍長史方延年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李旭交代的任務,不但通過俘虜之口,將突厥人的大致攻擊方向摸了個差不多,而且非常系統地總結了各部族武士的戰斗實力和戰斗意志。
“正如大將軍所料,始必老賊打算兵分兩路。一路沿馬邑、雁門、河東南下。另一路準備攻取涿郡、博陵、汲郡,直逼東都洛陽!”帶著幾分欽佩的口吻,方延年低聲匯報。在出塞之前,他也懷疑過自家主帥是不是過分小題大做了。經過親自探查,才發現李旭根本沒有高估突厥人的胃口。
事實上,突厥人這次根本沒打算給中原留任何退讓余地。在一份從某個戰死的大埃斤的行囊里,方延年居然搜出了此人被封為護瀛可汗的“圣旨”。而從突厥王挺草草劃就的地圖上,方延年判斷出該部落頭人的封地大致在嶺南的南康、衡陽一帶。不但遠遠越過了長江,并且遠遠超過了五胡亂華時塞外部族能染指到的最南界限。
經過楊廣那次給樹枝纏繞綢子的炫耀,塞上部落都認為中原繁華得遍地都是金子。倉庫里藏著永遠無法吃完的糧食。既然中原的主人已經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財物,按照草原上弱肉強食的規則,牧人們理所當然要南下分一杯羹。
“有些部落的頭人根本沒想到南下會付出代價。直到我等殺至他的營地邊上,他還以為是自己麾下的武士和突厥狼騎之間發生了誤會。”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帥的表情,方延年繼續匯報。“倒是其麾下的武士,非常勇敢,也非常善戰。往往身上被插了三四根箭,還掙扎著不肯倒下!”
單單從戰術層面上而言,方延年認為那些遠道而來的牧人們簡直不堪一擊。但從個人體力和戰斗能力上講,部族武士們個個都堪稱精兵。“事后我和王須拔將軍總結,覺得草原上生存艱難,能活下來的都是最結實的男人。所以他們的單打獨斗能力才遠遠強于我方普通士卒!”
“的確如此。牧人從六、七歲便要學著騎馬,放牧,打獵,宰殺牲口!”李旭點點頭,低聲回應。他又想起自己在蘇啜部時,那些少年們拿宰殺俘虜鍛煉膽量的往事。牧人們將這種暴虐的行為看做榮耀。而對于中原人來說,卻從頭到腳透著野蠻。
“竇將軍已經派人前往雁門示警,提醒娘子軍不要因為敵人裝備簡陋,隊形散漫而小瞧了他們的戰斗力。王將軍認為對于這種情況最好以惡治惡。一味地防御不是辦法,最好在趁著始必可汗的狼騎們上來之前,先集中力量打一次殲滅戰,徹底打碎那些助拳者的信心!”
“須拔說得沒錯。”李旭很高興麾下愛將能從全局考慮戰事,“但我需要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包括始必和骨托魯等人的確切位置。一場大戰沒三天五天難以結束,而弟兄們必須能保證在狼騎撲上來前,從容退回長城之內。”
“屬下未能完成這個任務!”方延年非常歉然地回答,“始必的大致位置屬下探聽得很清楚。他的主攻方向在娘子軍那邊,行軍方向非常明確,行軍速度也很穩定。但骨托魯汗的行蹤卻很飄忽,他的本部兵馬走得時快時慢,好像在猶豫著什么重要的事情。按平均腳程計算,再有五天時間也許都趕不到長城腳下,但如果他放棄輜重,只帶騎兵撲過來,恐怕一天一夜時間就足夠。”
李旭搖了搖頭,并不打算怪罪任何人。“這就是骨托魯的狡猾之處!”他笑著安慰對方,“上一次雁門之戰讓他長了記性,所以這次他試圖把咱們從長城內誘惑出去。在他熟悉的地方來一次干凈利落地決戰。”
“怪不得我和王將軍此番出塞一路順風,打垮了那么多部落,居然沒有人認真追趕!”與自己的經歷聯系起來,方延年立刻渾身冷汗。“有伙部族武士弓馬異常嫻熟,卻一直和我們保持著距離。王將軍讓我將這些人的同伙的旗幟帶回來給你。說可能是蘇啜部的熟人!”
他抓起馬鞍后的戰旗,李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列隊而飛的天鵝,正是霫人的旗號。但不是蘇啜部,很快,凌厲的目光又慢慢變得柔和。蘇啜西爾、蘇啜附離兩兄弟憑著當年徐大眼幫忙訓練出來的精兵和陶闊脫絲與骨托魯的姻親關系,已經成功取代了上一任大可汗,成為整個霫族的最高統治者。所以,蘇啜部的戰旗之上,帶隊的白天鵝頭上應該加一頂王冠。而方延年繳獲的這一面戰旗,天鵝們的頭頂上卻沒任何裝飾物。
但那面戰旗的確月牙湖附近。除了當年與自己并肩戰斗過的部落外,旭子想不清楚還有哪家可汗舍得使用價格高昂、色彩華麗的蜀錦而不是羊毛來做旗面。這種提花斜紋蜀錦只有在他出塞和剛從塞上回來的那兩年才有行商向蘇啜部的貨棧販運,此后中原戰亂頻發,蜀錦在河北都成了幾乎絕跡的奢侈品,塞上諸部更是無緣見到。
蘇啜部的杜爾和阿斯蘭、舍脫部的哥撒那、必識部的侯曲利,這些少年時代的好朋友的身影又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旭子面前。從心里說,這些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待人不比他從塞外回來后結識的吳黑闥、宇文士及、武士矱等人差。但現在,旭子卻要和這些昔日的朋友各自為了自己的族人而相對著拔刀。
“那伙人距離此地不到一天的腳程!”見旭子臉上瞬間變得黯然,方延年低聲提醒,“據王須拔將軍判斷,另外幾伙規模龐大的塞上部落三天之內也會趕到長城腳下。如果大將軍想再剎一剎敵人威風的話,也許能從最近三天中找到機會!”
“咱們盡力!”旭子快速從沉思中回轉心神,毅然答應。杜爾、阿斯蘭等人都是一時英杰,但他們進了長城,一樣不會對戰敗者留任何情面。在草原上,弱者是沒有生存機會的。這是胡人和漢人傳統的差別,不會因某幾個人心中的善意而發生絲毫改變。他又想起了那個瘋狂的下午,那個用戰敗者的鮮血和勝利著的歡呼交織而成的盛宴。還有隨后幾個孤單冰冷的清晨,牧人們興高采烈地給女奴隸脖頸上套上鐵項圈,在男性俘虜的臉上肆意篆刻各種各樣的花紋……
他絕對不能允許類似的結局落在自己的族人頭上。如果老天還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難不夠多的話,阿斯蘭等人進入長城之前,必須先看到他的尸體。旭子知道,在射藝上能和自己相提并論的,也許只有李淵和阿斯蘭。前者的射藝他只是從傳聞中聽說,而后者,卻是手把手教導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師父……
“那大將軍還有別的吩咐么?”方延年有些無法適應李旭變幻不定的臉色,試探著詢問。
“你回去抓緊時間寫份軍報出來。今晚戌時之前必須送到中軍。你可以多找幾個部屬幫忙,他們記錄,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后看到的,聽說的一切,只要與這次戰事有關,全寫下來。務求詳盡!”李旭略作沉吟,然后鄭重吩咐。
“還有!”對方剛剛轉身,又被他從后面叫住,“寫完之后抓緊時間休息,下一次戰斗,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邊!”
“我?”方延年遲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王須拔的行軍長史,距離趙子銘和時德方等人的位置還有很大一段距離。況且他本人也不喜歡做一個終日關在中軍帳內給人出謀劃策的幕僚,跟王須拔搭檔的這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在馬背上抱著橫刀睡覺的豪邁。
“如果出塞迎戰,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給我當向導!”李旭再次笑了起來,滿是風霜的臉上寫滿了信任。“王將軍回來后,我會另行給他指派一個長史。”
王須拔和竇琮正帶領著騎兵繞向萬全衛。這個當口,遠道而來的牧人們會把大部分目光都釘在王、竇兩人戰馬帶起的煙塵上。如果在這時候猛然再從定遠堡殺出一哨人馬,肯定能打來襲者一個措手不及。
旭子準備親自帶領這支兵馬出塞。盡管他知道阿史那骨托魯隨時準備帶領狼騎撲過來。但獵人和獵物角色的轉換往往就在一瞬之間,骨托魯的設想很好,卻未必能盡如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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