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支奇兵直搗匪巢,在六郡豪門未有所動作之前協助汾陽軍迅速結束剿匪。世子方才所提的確是一條上上之策,只是…”正當大伙以為出兵已經成為定論的時候,太原府司法書佐段偃師走到李淵父子身邊,低聲提醒。“只是如此一來,咱們李家的力量便被人一覽無遺,與以往韜光養晦之策大不相符!”
他在府內眾幕僚中的地位僅排在陳演壽、長孫順帶、馬元規三人之后,素負穩健之名,說出話來自有一分份量。因而諫言一出,立刻博得了一片響應之聲。
“這個,段書佐之言不無道理!但書佐可有良策教我?”正在感慨家事的李淵明顯楞了一下,轉過頭來,額頭深深地擰出一個川字。
“卑職沒想到任何良策,但卑職主張,此刻河北風云未定,李府應靜觀其變!”段偃師輕輕搖頭,淡然說道。
他不贊同李建成的出兵提議,因為這違反了壟右李家的一貫處事原則。多年來,唐公李淵從無兵無權的護糧小官一點點爬到河東**大使、太原留守這樣上馬領軍,下馬管民的封疆大吏位置,憑得就是“韜光養晦”四個字。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李淵對所有同僚處處忍讓,一個芝麻綠豆大的言官前來討要好處,李府都會加倍**之。更甭說是對裴矩、虞世基這些權臣,李家對其簡直是予取予求,即便這些人修書來討李淵的棺材本兒,李府都會在第二天毫不猶豫地派人送上。因為李淵的懦弱表現,楊廣甚至送了其一個“老嫗”的綽號。笑他就像一個沒有了丈夫和兒子的老太婆一樣,只有任人欺負的份兒!
李家付出了這樣大的犧牲,就是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為了一個無法納入麾下的悍將而**家族全部力量,得到收益和即將承擔的風險遠遠不符。
“如果,如果我等袖手旁觀,將來豈不讓,豈不讓天下英雄寒心!”李建成沒想到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卻橫生枝節,氣得兩眼冒火,瞪著段偃師等一干沒有擔當的家伙咆哮。
“讓他人寒心,總比咱李府成為眾矢之的好!”段偃師等人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李家不止代表著唐公父子四人的利益,還有若干依附于其上的大小豪門,他們和壟右李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因此作為家主的李淵,在考慮問題時不得不處處小心。力爭得到大多數追隨者的支持。從某種角度而言,李家就是當今大隋朝廷的一個縮影。只不過將皇帝換成了家主,將權臣換成了大小幕僚而已。
“這也怕,那也怕,咱們干脆收拾收拾,回家做地主算了!”錢九瓏氣憤不過,拍打著身邊的柱子嚷嚷。打心眼里,他就不喜歡段偃師這些讀書人。古語說得好,“仗義每多屠狗輩”,有些人書讀得多了,把心眼也讀小了,除了自己利益外,其他人的死活根本裝不下。
“出兵一事,的確應該從長計議!”鷹揚司馬劉政會雖然為武將,意見卻和段偃師等文職幕僚大抵相當。“有道是,木秀于林,風必催之。陛下向來對那首桃李章念念不忘…….”
仿佛已經失去了主見,李淵又坐回了屬于自己的胡**。雙眉緊鎖,不置一詞。眾文武幕僚們見家主如此迷茫,立刻又分為幾派,七嘴八舌地爭執起來。有人支持李建成的提議,強烈認為李府不該辜負朋友的信任。也有人認為亂世之中,李府的一舉一動更應加倍謹慎,以免再度成為朝廷的重點打擊對象。還有一部分人則坐在旁邊,默默地想著各自的心事。利益、風險、責任、代價,種種因素糾纏不清,令人的確難以在短時間內找到一條完美的解決方案。
“啟稟唐公,晚輩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聽眾人爭執了半天也沒爭出個頭緒來,長孫無忌慢慢地走上前,大聲問道。
“無忌,你有什么話盡管講。咱們李家素來不會因言而罪人!”唐公李淵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心事,愕然看了他一眼,強笑著回應。
“晚輩以為,段書佐的擔心不無道理,但忽略了一個大前提。”長孫無忌整理了一下思路,笑著說道。
“哦,那無忌是支持出兵的建議嘍?”李淵臉上的表情漸漸舒緩,側過頭去,給了坐在自己身邊的老幕僚陳演壽意味深長的一瞥。
陳演壽微微點頭,笑而不語。
“依照晚輩之見,太原不但要出兵與仲堅相呼應,而且應調動一切力量,幫仲堅穩定六郡局勢,同時請東都相關人等,主動出面為仲堅張目!”長孫無忌侃侃而談,仿佛不知道自己說得話會激起多大的波瀾。
如果說侯君集的建議是替李旭發起給自政敵背后一式的陰狠殺招的話,長孫無忌的建議就是堂而皇之的正面強攻。調動李家一切所能調動的力量,包括軍力和人脈力挺李旭。根本無須和對方交鋒,六郡豪強只要尚有些自知之明的話,就會乖乖地放棄他們正在進行中的陰謀。壟右李家雖然隱藏鋒櫻這么多年,但三代國公所積累下來的力量,還是一般地方豪門無法抗衡的。但此舉帶來的后續影響更在建成剛才的提議之上,李淵一旦聽從,恐怕后果就不是將所有隱藏實力**那樣簡單了。而是逼得朝廷不得不在維持現狀和痛下殺手之間做一個抉擇。
“無忌,你真是個初生犢兒!”鷹揚司馬劉政會急得連連跺腳。他和長孫順德交情非淺,不愿意當眾難為一個晚輩。但這個晚輩也忒膽大包天了些,簡直是拿整個壟右李家的前程和在座諸人的性命在為賭注。
“唐公,切莫聽少年無狀之言!”段偃師也有些急了,走上前大聲提醒道。
“劉將軍和謝書佐切莫著急,聽無忌把話說完!”一直沒有開口的陳演壽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以段偃師為首的一伙幕僚們稍安毋躁。“無忌和志玄都是咱們的晚輩,他們的建議若是有偏頗之處,咱們這些當長輩的剛好當面給予指點。”
聽了陳演壽的話,幾乎要跟長孫無忌當場翻臉的段偃師只好退開半步。耐著性子聽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輩繼續“大放厥詞”。陳演壽口中的‘志玄’是他的長子,此刻亦坐在李世民身后。這孩子和長孫無忌、侯君集等人向來是志趣相投的,如果段偃師繼續不顧前輩身份和長孫無忌爭執的話,未免傷了父子之間的情分。
“晚輩此言絕非一時沖動!諸位前輩不妨聽聽晚輩的理由。無忌的考慮若有疏忽之處,還請諸位前輩不吝指正”長孫無忌向替自己解圍的陳演壽深施一禮,然后團團做了一個羅圈揖,朗聲說道。
“把你的理由說出來吧,小小年紀,哪來那么多繁文縟節!”馬元規笑了笑,罵道。
“無忌斗膽問諸位前輩一句,李將軍分明已經不為陛下所喜,為什么半年多時間過去了,虞、裴幾位大人卻沒有主動為陛下分憂。他在雁門分了雄武營近半將領走,宇文家為何至今還未做任何表示?”又向大伙深施一禮后,長孫無忌笑著問道。
“先別忙著說仲堅失寵,陛下的心思,向來不好猜!”
“也許是他給幾位大人送了重禮吧。畢竟咱們裴大人素負有容之名的!”
“宇文老賊都快入土呢,哪有功夫再干缺德事兒!”
一些心機相對簡單者想了想,亂紛紛地回應。但這些話聽在段偃師、劉正會等人耳朵里卻猶如雷鳴。令他們不得不收起對長孫無忌的輕視之心,洗耳恭聽他的進一步解釋。
如果說裴矩等人是因為猜不透楚楊廣的心思,或者說收了李旭的重禮,所以才不主動與之為難,這個理由也勉強說得過去。但宇文家族遲遲不找李旭報仇的舉動,就實在有些令人無法接受了。從李家事后收集到的消息上看,當初雄武營幾個壯士冒死偷取宇文化及兄弟勾結敵軍的證據,為的便是讓李旭重新掌握雄武營兵權。雖然這些人的謀劃最終沒有得逞,但宇文家在此事中傷筋動骨,所失甚多。以宇文述老賊的睚眥必報的性格,他絕不會事后對李旭不還之以顏色!。
“諸位前輩可知,自從去年開始,朝廷便斷了虎賁大將軍羅藝的補給。而羅大將軍自草原洗劫歸來后,便借著提防高句麗趁虛而入之名,把柳城、燕、遼東三郡全部收歸其囊中?”長孫無忌停頓片刻,又朗聲提出第二個疑問。
馬元規、陳演壽、長孫順德三個人的目光瞬間相遇,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贊賞。“后生可畏!”三個人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可惜他選擇了二公子而不是世子!”馬元規的眼神中,比其他二人還多了一分遺憾。
“多事之秋,那羅藝不顧朝廷多年恩遇。唉!”劉政會以一聲長嘆為長孫無忌的話做了最好的注解。
虎賁大將軍羅藝已經造反了。雖然此人至今沒有扯起反旗。但其驅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截留賦稅,私擴守軍,種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已經都做了個遍。猛將薛世雄空掛了個東北道**大使的名頭,卻無力北上替朝廷除奸,只好把駐地搬到了涿郡正南方的固安。朝中諸臣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卻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要羅藝不宣稱造反,他可就以在自己控制的地盤上為所欲為。朝廷能做的,只是息事寧人,期待有一天羅藝會突然良心發現,自己向南請罪。薛世雄守土不利,如果放在前幾年,早像魚俱羅一樣身敗名裂了,但事情過去了大半年,朝廷至今卻未發一詞。至于李旭,雖然朝廷給答應給他的物資一直沒有到位,但他憑著六郡賦稅,也把自己養得舒舒服服!
“依照晚輩愚見,仲堅在皇上那里早已經失了寵,裴矩大人心里對此清清楚楚。朝廷至今沒人出招,也不是光為了維護陛下的顏面。而是怕一旦把他逼急了,再逼出另一個羅藝來!”在眾人吃驚的眼神中,長孫無忌掀開了最后的謎底。
“朝廷已經控制不住河北,諸位前輩仔細看看河北兵馬分布圖便可一目了然。羅藝占著大半個涿郡。剩下的半個涿郡一部分歸汾陽軍,一部分歸薛士雄。三家至今沒有打起來,難道這一點都不奇怪么?”他后退幾步,從自己的原來的座位前拿起一盞茶,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小口。這是一個非常不恰當的舉動,但沒有一個人認為此子失禮。大伙都被他的推斷所震驚,從年齡上,長孫無忌是眾人的晚輩。但這番見識,足以讓他和陳演壽、段偃師等人平起平坐。
也許長孫無忌的分析有些誤差,但朝廷已經開始對李旭投鼠忌器,卻是一個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羅藝已經反了,薛世雄態度不明。如果再逼反了李旭,整個河北就只剩下楊義臣一支孤軍在支撐。羅、薛、李三人之中隨便哪兩個聯起手來,都可以將楊義臣部輕松擊潰。
所以,眼下朝廷能做的,只是放任李旭和六郡的豪強、庸吏們窩里斗。如果眾豪強能將李旭算計掉,正是朝廷樂見。如果眾豪強大敗虧輸,朝廷也未必真的肯為他們主持公道。
“所以你建議咱們大力支持李將軍,造成兩家本屬一脈的既定事實?”劉政會抹了把頭上的汗,喃喃追問。
這有些太匪夷所思了,超過了他能接受的極限。兩個李家聯手,則代表著大半個個河東與小半個河北。朝廷即便再想圖謀唐公,也得考慮考慮李大將軍那里的舉措。
“仲堅本來就是唐公的侄兒,何來兩家之說?”長孫無忌放下茶盞,笑容一時間看上去深邃無比。
沖著唐公,他再次施禮,“所以晚輩以為,既然亂世已來,咱們就不能再繼續韜光養晦。老虎如果不露出牙齒,誰又會把他真的當成老虎?”
“說得好,咱們也該露一露牙齒了!建成,你繼續去籌劃出兵之事,越早動身越好!”李淵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做出決定。
“偃師,你替我修書給東都的故舊,讓他們再給裴、虞幾位大人送一筆厚禮。別心疼錢財,眼下不是吝嗇的時候!”他好像猛然換了一個人,聲音鏗鏘**,如穿透云霧的陽光,“告訴他們,本公希望幾位老朋友看顧一下仲堅賢侄,請他們切勿推辭!”
“肇仁,聯絡各地朋友的事情由你來做。順便給長安的柴家去一封信,請他們相機而動!”
“弘基,你和世民再去募壯士一萬,就說本爵準備入山去討甄翟兒,凡愿意為家鄉出力者,無論良賤皆可入伍。軍功和賞賜一視同仁,決不偏倚!”
這一次,沒有人再置疑他的安排。既然朝廷已經孱弱到連個守著不毛之地的羅藝都無法壓制的地步,對于擁有龐大人脈,半個河東道地盤,整個太原兵力李家,又豈敢輕易指摘。況且太原李家還有冠軍大將軍李旭這個助臂,況且李家也只是替朝廷分了些憂,并沒有做任何過分舉措!
接到命令后的眾文武幕僚們紛紛散去,議事堂中只留下了李淵本人和陳演壽、馬元規和長孫順德四個。年過半百的老家伙們相視而笑,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欣慰。
“恭喜唐公又得一良佐!”陳演壽沖李淵抱了抱拳,笑道。
“你們應該先恭喜順德才對,是他長孫家又得一麒麟!”李淵笑了笑,毫不掩飾自己對年青一代的贊賞,“咱們幾個議了好些時日才得出的結論,被小家伙幾句話就點了個通透,并且考慮得比咱們還周詳。順德,若不是相信你的為人,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故意將秘密泄漏出去了!”
“未必是無忌一個人看得清楚。二公子目光如炬,無忌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長孫順德心里如吃了蜜一般甜,嘴上卻依舊保持著應有的謙虛。如何應對河北六郡新近出現的情況,他和李淵、陳演壽、馬元規等人早就商討出了結論。剛才李淵之所以在段偃師的置疑下表現得很猶豫,不過是想借此考一考眾人的為人與見識而已。
大部分人的表現令李淵滿意。也有少部分幕僚**了他們的懦弱與平庸。令李淵感到意外的人有三個,他們分別是,侯君集、長孫無忌還有世子建成。
“世子有著一幅仁厚之心!二公子目光高遠,膽識超群,將來的成就恐怕還在世子之上!”馬元規笑著向李淵行了個禮,好像是在夸贊,又好像是在提醒。“屬下恭喜唐公,一門中能出兩個當世雄才!”
剎那間,李淵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但很快,便云開霧散。“若是太平盛世,元規所言的確很令老夫頭疼。可眼下,畢竟是個亂世!兒孫們有多大福緣,還是要看他們自己!”他笑著搖頭,把一切煩惱甩在重重暮靄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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