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仲堅兄在這兒,他會怎么做?”當聽完侯君集的建議后,李世民本能地想到。長期以來的崇拜抑或攀比心理使得他總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李旭,但事實上,這不可能。李旭背后沒有一個如此龐大的家族,這是他的不幸,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也是他的幸運。
“仲堅的性子失于淳厚!”李世民快速于心中得出結論,然后轉過身,從桌案上抽出一個巨大的羊皮卷。在懷遠鎮時學到的經驗使得他每到一地,首先做的事情就是了解周圍三百里范圍之內的地形地貌。收集民間和官府的各種地圖,彼此對照,然后找當地人來驗證。在有可能的情況下,派出得力人手前去堪察,了解每一個村落的具體位置,每一條河流的具體走向。“關鍵時刻它們可能救你的命!”第一次遼東之戰留下的教訓時刻提醒李世民地理對為將者的重要性,雖然當時他年齡還小,記憶中對那次戰斗最深刻的除了橋上的大火就是傳言里由人頭壘成的佛塔。
武士彟在一旁幫著,將數張羊皮地圖拼成一塊。發黃的羊皮上,用烙鐵燙著關右十三郡形勢。地圖上,橫亙華夏的河流在西南方數百里外拐了個彎,由西折向北,然后在東北方永豐附近拐了另一個彎,由北折向東。第三個彎在榆關附近,第四個彎遠在潼關腳下。銀鉤鐵劃,席卷千里。
這個巨大的“幾字”型所穿過的,是天下最肥沃的土地。新軍的弟兄們多來自這個‘幾’字偏北地域,也有一少部分來自西南方的會寧郡。這倒不是因為會寧郡的胡人部落對漢人客氣,實際上,會寧郡的曷薩那可汗是對諸胡中最狠,最兇的一個。但出于家族利益考慮,李世民將自己的募兵地點放在會寧郡以北的鳴沙,從會寧郡逃出來的百姓通常不會經過這里,而是直接向東逃入了平涼、弘化二郡。由會寧郡來到鳴沙一帶求生的,都是連南下道路都被游牧部落切斷了的人。為了能茍延殘喘,他們只好在寒冷的冬天冒著風雪一路向北。其中大部分人死在了半路上,只有少部分生命力極其強悍者才活著到達黃河岸邊尚控制在漢人手中的鳴沙和豐安兩座小城內。
“你們認為我軍從哪里下手最好?”李世民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低聲問道。此刻除了他之外,帳篷里只有武士彟和侯君集兩個人。所以武士彟用手指捅了捅侯君集,示意由他來回答主帥的疑問。
“末將,不,屬下建議您先攻打烏蘭!”侯君集向前湊了湊,蹲下身,手指哆哆嗦嗦地點在一個黃河東岸名叫烏蘭的小村旁。那是處在會寧郡和武威郡交界處的村落,原來在此地居住的百姓都是漢人,入冬前曷薩那可汗剛剛把村莊“變”成了他自己的牧場。
“什么?”武士彟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侯君集居然這樣冒失。帶此人入帳向二公子獻策,是因為武士彟不愿吞沒別人的功勞。但獻策和挑動二公子帶領人馬前去冒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的目的是為了解決二公子的燃眉之急,后者的目的卻是為了公報私仇。
“此舉萬萬不可,屬下以為,弟兄們從沒上過戰場,要打,也先揀賀蘭山下的幾個小部落動手!”出于隊伍的和自身的安全考慮,武士彟大聲建議。“眼下黃河還沒解凍,我們穿過冰面殺過去,三天即可走一個來回!”
他說得是一個非常安全的謀劃,賀蘭山就在此地西北二百里,從山腳下到黃河岸邊的土地一直以水草肥美而著稱。生活在那里的部落眾多,彼此之間又互不統屬。以新軍現在的人數和戰斗力,拿他們煉手剛好合適。
侯君集一下子又紅了臉,向旁邊挪了幾步,期期艾艾地蹲在了一邊。武士彟的官職比他高得太多,在校尉大人向主將進言的時候,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小侍衛的確沒有插嘴資格。
“起來,站直了身體跟二公子說話!”見到侯君集那幅畏手畏腳的模樣,武士彟心中更是懊悔。早知道此人是個扶不上墻的爛泥,他也不會帶著此人到二公子面前現眼。如今,冒失主意也出了,人也丟了。如果再被長孫無忌那廝借題發揮,大伙今后的日子誰都甭想好過!
李世民卻絲毫沒感到侯君集的形象齷齪,眼前這個侍衛有一些真本事,就是氣質差了些。但這也難怪他,任何一個餓過半死的人,通常都不會有高大形象。
“士彟,別嚇了壯士!”李世民擺擺手,示意武士彟不要過于沖動。然后他向前走了幾步,躬身拉住了侯君集的胳膊,“壯士,站起來說話,武校尉考慮的也有道理。但你既然給我出主意去打烏蘭,肯定也不單單是為了給自己報仇!”
“我,我,屬下!”侯君集順著胳膊上傳來的力道站起身,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他讀過書,煉過武,家族于隋周相替時避亂搬到了會寧后,在當地也算個豪門望族。只是在突然而來的災難面前,家族和自己個人的力量一樣渺小。幾乎在頃刻之間,他就失去了屬于自己的一切。讀過的書和身上的武藝只能保全他暫時不死于胡人的馬蹄下,卻不能讓他護住自己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在絕望之中他投到了李家旗下,幾個月來和其他難民一道接受訓練,卑微得如同一只螻蟻。而今天,這群螻蟻的救命恩人卻親自拉著他站直了腰,親熱地叫他壯士。
“一個連自己家都守護不了的人,不配被稱作壯士!”侯君集在心里悲哀地想,同時,他卻努力抬起了頭。眼前這個衣著華貴,但神態和藹可親的人在一點點喚醒他曾經的夢想,侯君集不喜歡讓欣賞自己的人失望,也不像讓自己對自己失望。
“別著急,士彟,你叫安排人煮一壺奶茶來,咱們三個邊喝邊聊!”李世民親切地拉著侯君集的手,將對方帶到椅子旁,安排他坐下。然后轉頭向武士彟吩咐道。
“是!”武士彟干脆利落地答應了一個字,轉身出了帳門。片刻功夫,兩個親兵提著一個巨大的銅壺,將其掛到了帳篷中央的炭盆上。新鮮的奶香和粗礫的茶磚味道立刻傳遍了整個屋子,這是草原地區最常見的味道,從東到西,整個大隋北方邊塞,無論胡人還是漢兒都是這個煮法。
侯君集覺得奶茶香味醺醺的,如同醇酒,熏得人心頭直個勁兒發暖。從小到大,從沒有官府中人這樣看重過自己,哪怕是到郡上應考,那些官府的老爺們也是看在十幾貫禮金的面子上,才問了問自己的名姓。而坐在對面的上司卻在他落魄之時以平輩之禮相待,絲毫不在乎雙方之間地位上的差異。
“壯士讀過書?”李世民端起自己面前的奶茶,輕輕地舉到了鼻尖之上,雙眉之間。
“六歲時開始讀書,但無所成!”侯君集強按住心頭的激動,舉起李世民的親兵給自己倒的奶茶,還敬于眉,然后回答。
“學過武么?”李世民客氣地笑了笑,又問。偌大的地圖就擺在二人腳下,他卻仿佛對如何帶兵打仗全然沒了興趣,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對面的壯士身上。
八歲時開始練武,但沒怎么和人交過手!”侯君集放下茶碗,正色回答。
‘二公子居然欣賞此人?”武士彟看得暗暗納罕。除了剛聽到侯君集所獻之策的剎那外,其他時間他對端坐在李世民對面的那個身材干瘦,舉止拘謹的青年人沒半點好印象。此人心腸狠,膽子大,又急于表現,絕對不適合深交。
正在他偷偷于心中品頭論足時,又聽見李世民問道:“看壯士相貌,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吧?來我軍中,過得還習慣么?”
“回稟二公子,君集今年十九!亂世中能得活命,已屬萬幸,哪敢再多挑剔!”
“你的家人呢,也死在塞上諸胡的刀下了么?”李世民放下茶碗,追問。
“侯家上下四十三口,唯君集一人活著到了鳴沙!”侯君集低頭,用一種極其悲憤的語氣回答。那是場他永遠不愿回憶的惡夢,卻每每將其在沉睡中驚醒。此生只要活著,他就不會忘記是誰制造了這場殺孽,只要活著,他就一定想方設法讓造孽者付出代價。
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必須把握住一切讓自己擁有力量的機會。
“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帶兵回來,洗雪此仇!”李世民用一種與自己年齡極不相仿的聲音說道,像是許諾,又像是在安慰。
“愿在公子帳下奔走,以償此愿!”侯君集放下茶碗,站起身,拱手肅立。他今年剛剛十九歲,人生中前十八個年頭都荒廢了,渾渾噩噩沒有什么目標。但從今天開始,他的生命將不會再荒廢下去。
李世民沒有回禮,而是筆直地坐正了身體。對面的人家世不錯,從喝茶和說話的舉止上,就能看出他受過良好的訓練。如果不是塞上諸族胡鬧,此人未必能流落到自己屬下。既然李府的謀士家將都不愿意為自己效命,自己就親手去挑。相信最后挑出來的,未必比哥哥麾下的那些人差。
待受完了對方的一個全禮,李世民站起身,拱手還了半個揖。然后笑著拉起侯君集的手,和他并肩走到了地圖旁。蹲下,手指按在烏蘭村旁,大聲問道:“我軍為什么要從這里開始第一戰,李某不才,忘君集教我?”
“是,屬下自當言無不盡!”侯君集毫不客氣地蹲了下來,指點江山,剎那間如同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豪氣必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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