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武笑了,拍拍身邊,回答:“過來坐下,說說,你們今天都做了什么?”
此時,舂巧乖巧地起身,向荀姬行禮,而后倒退著走出屋內——她這么做,是因為荀姬是正妻陪嫁的“從夫人”,也稱“從人”。即使她是趙武寵愛的女奴,即使她為趙武生下孩子,而且這孩子被立為嫡子,荀姬也有權隨時殺了她,無需趙武許可。
因為她是奴隸。
所以,她在其他奴隸面前是身份高貴的“嬖人”,但在荀姬面前,她依舊是女奴,荀姬想要殺她,譬如宰雞。
趙武憐憫地看著舂巧出門,荀姬壓根沒意識到趙武的不忍,因為在她的世界觀中,貴族和自由民不可能心疼一位奴隸,而整個春秋戰國六百余年,也確實是這種“普世觀念”。所以她恍若未覺地繼續笑著,笑的很純真:“可憐的,你就住這樣的屋子,呀,居然用戰車當床……嘖嘖,整個趙城都是你的,我不信找不出第二張床來。”
趙城還真找不出第二張床。
荀姬誤會趙武睡在戰車上,是因為現在桌案清干凈了,堆上了小山一樣高的竹簡。而被褥則被疊到戰車上。
趙武解釋不清,他干脆忽略荀姬的問題,拍拍右腿,調笑:“來,坐我腿上!”
“我不去”,荀姬媚眼如絲,馬上又語氣千回百折地補充:“怕我忍不住!”
趙武笑了,他現在滿頭滿腦的古文,正在頭昏腦脹,所以他拍拍身旁,繼續說:“那就坐這里,我們聊幾句。”
荀姬笑著,腰肢如風擺楊柳,走到趙武身邊,毫不猶豫地坐到趙武腿上,紅潤的嘴唇湊近趙武的耳垂,輕噬著,含糊地說:“忍不住,勿需忍!”
趙武右手順手摟住荀姬,左手還拿著竹簡,隨口問:“這又是為什么?”
荀姬輕舔著趙武耳垂,身子不停扭動,呢喃:“你知道嗎,她們都來不得你這里,唯獨我可以!你要我住這里么?”
“為什么你可以?”
“因為我是從嫁——嬌嬌是正妻,家中伯父去世,她來不得,該她致哀時間雖然列國各不相同,但面子上的事情必須做的;中行姬是(直系)親人去世,來不得,少說也要守喪三個月;唯獨我,既不是直系(親屬),也不是正妻,所以,忍不住了,勿需忍得,你曉得嗎?”
趙巧人走到院子門口,這時,一隊家臣已經守在門邊,見到遠門打開,他們一陣紛紛擾擾,各自按順序站好隊。門開了,師偃抬起的腳步陡然停在空中。
趙巧人梳得是“嬖人”發髻。
東郭離似乎早有準備,他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遞給師修,師修捏了下包裹,感覺到里面是一套“嬖人”頭飾與用品,他馬上扯過師偃,上前將手里的包裹遞給趙巧人,而后微微低頭——這不能算行禮,甚至連半禮都算不上,只是表示對趙巧人身份的承認。
對此,趙巧人反而恭敬地回了個“全禮”——奴隸是沒有資格向家臣行禮的。他們甚至沒資格站在家臣走過的路邊,只能躲在路下,頭沖馬路外面、不準抬頭、不準讓家臣看到側臉,不準他呼出的空氣噴到家臣走過的路面……
現在,趙巧人作為趙武的代表,終于獲得了與家臣相對而立,并向家臣行禮的資格。
“主(人)說,他需要一張床,還需要油燈,被褥、桌椅……”
“請轉告主上:他要的東西我們馬上趕制!”
“主(人)說:他想知道毯子氈子的制作情況,不知在制作過程中可否遇到困難……”
“請轉告主上:第一張毯子快織成了,一等完工,我立刻送來,請主指點!”
“主(人)說:……”
一番對答過后,師修招手,侍從地上一個蒙布的木盤,師修指點木盤說:”請轉告主上,他說在石炭礦內會伴生一些軟炭,稱石墨,我們已經把它找見了,按主上的說法,我們用不同份量的鉛粉——等等,我這么說,你能記得住嗎?“
趙巧人搖頭,師修微微搖頭,繼續說:“那么,你就這么跟主上說:這盒子里有不同的墨柱,它們雖然外形一樣,但主上用過后,就知道有何不同——這些墨柱都按秩序排好的,主上知道原因,你回頭只要告訴我們,主上認為那根墨柱好,我們就知道了。”
說罷,師修地上幾塊木板,補充說:“這些墨柱我們也試過,都能在木板上劃出字來。以后我們就用木板交流,主上有什么話,用墨柱寫在木板上,不需要時,只要用小刀一削,或者刨子輕輕一刨,就可以重新寫字了!”
說到這兒,師修一擊腦門:“看我傻的,我們今天就可以用這法子啊……快快快,你們有什么需要請示,都寫到木板上。”
一堆大大小小的木板堆得很高,趙巧人抱著這些轉身告辭,他走后,師修吩咐:“既然已經是嬖人了,我們回頭該把趙巧人的丹書找出來,還給其家人……記住,這事馬上辦!”
另一邊,趙巧人抱著一大堆木板,還有家臣們遞上來的東西走回后院,站在門邊聽了聽,屋里依然有些悉悉索索的響動。她不敢推門,便站在門邊,把手里的東西一一在地上擺好,只留下裝炭墨條的盒子捧在手心,靜靜等待屋內聲音平息。
不一會兒,荀姬容光煥發地推門出來,看到趙巧人,稍稍停頓了一下,趙巧人手捧東西行了個禮。荀姬無聲地點點頭,閃身而出,她回身輕輕關上門,走近趙巧人身邊,背著手繞趙巧人轉了一圈,似乎在審視。趙巧人一手端著木盒,一手在臉上畫了個圈,荀姬馬上明白,吩咐:“鏡子!”
趙巧人輕輕放下木盒,從身上取出師修送給她的包裹,從里面拿出銅鏡。荀姬用鏡子照了照,發覺趙巧人剛才指點的臉頰與眼角部位非常潮紅,明顯可以看出其中的春意。她低聲說:“冷水!”
趙巧人連忙轉身,躡手躡腳地跑開,不一會兒,她手里端著一盆冷水回來。荀姬借這盆冷水向臉上撲了撲,又照照鏡子,自覺找不出毛病,把鏡子遞還給趙巧人,微微點頭:“你很好,我記下了……我記得你昨天還是婢女打扮,怎么今天換了?”
趙巧人雙腿微屈,行了個禮:“奴為主暖被,幸而做了‘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