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漫卷,在雁門關城塞之上,岳飛站在城墻上最高的一個石壘箭樓高處,負甲按劍,默然看著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山川大地。
長城內外朔風卷過,將他身后戰袍高高吹起。
城墻之上,神武常勝軍士卒默然巡守。在一片銀白當中,這些軍事身上衣甲顯得分外冰寒森然。堡寨內外,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有一種郁結之氣勃然而生。
從居高臨下的雁門關關城堡寨朝下看,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軍寨城塞形成了完善的防御體系,將由北面而入河東最要緊的一條道路卡得嚴嚴實實的。
這浩大的重整防御工程,都是在雪落之前,岳飛督促麾下兒郎,再加上大批民夫,拼命干出來的。到了此刻,已然是粗具規模。河東路邊地防御體系,再不若過去幾十年那般,幾乎是完全敞開,毫不設防的。
可是這個重整起來的防御體系,此次卻沒派上用場。
這個連綿城塞堡寨形成的防御體系所俯瞰的山間通路,偶爾可以看見一隊人馬或南來,或北往。自由通行,毫無阻礙。
河東邊地州縣,現在也由這些人馬縱橫。雖然穿過雁門關城塞所控制的這段通路之時,不管往來人馬是什么樣的規模,都不敢有半點囂張狂妄處。偃旗息鼓,甚至連兵刃都收起來。快步從這里通過,不敢稍有耽擱。
而且雁門關城塞現在屯兵數千,左右州縣都無依托,可稱孤軍。也沒有一支人馬趕屯在雁門關左近三十里內。偶爾但有雁門關中出一隊人馬四下巡視。往來隊伍都趕緊避道,避不過去的就趕緊下馬屏息等候神武常勝軍上下通過。再老實恭敬不過。
這個時侯,雁門關內數千屯軍,誰還不明白。這河東邊地入寇,就是神武常勝軍高層軍將,甚而在汴梁的蕭顯謨一手經營出來的?
對下層軍將來說。其實也覺得是無所謂的事情。那些西軍出身的,更覺得司空見慣。西軍哪年不報個幾十次入寇?一旦有入寇消息傳來,沿邊軍馬就要糧要餉,陜西諸路轉運使就得支應。若是沿邊軍州來了個不可心的文臣知州知縣,也許還要報幾場敗績。號稱丟了一兩個軍寨,讓上司知道這個文臣人地實不相宜,趕緊調走了事。
神武常勝軍要生存下來,司西軍故智,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對于北地出身的神武常勝軍軍將士卒而言,更是只知有韓將主岳將主,還有最得軍心的蕭顯謨。強求他們對大宋有多少歸屬感。實在是不現實的事情。北地早亂,擁兵之人各各自重,更是尋常到了不能再尋常的事情。神武常勝軍這般還算是束手束腳了。
饒是心里面想得過,神武常勝軍這幾千屯在三關內外的軍馬,還是有些郁結之氣。
俺們神武常勝軍地位。是靠打出來的。現在卻用這些手段自固。這日子倒什么時侯才是了?如果說原來是全然的理直氣壯,對朝廷不公手段滿腔悲憤之意。那么現在大家私下里談起來,總覺得有些訕訕的不是滋味。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岳飛。
如果沒有岳飛這個主將,神武常勝軍這幾千人馬,恐怕還不會氣氛如此低沉。人人覺得不是滋味。不管是哪個軍將。也沒想到蕭言會帶領他們造反。無非就是想保全神武常勝軍而已。哪有想造反的人將一支軍馬丟在外面遠隔上千里,自己孤身一人在汴梁的?這不是陷自家與死地么?
將為軍中之膽,為軍心之所系。自從岳飛讓開通路。將全軍收縮至三關防御體系之內以后。岳飛就驚人的沉默下來,經常一日之內,說不上一句話。每日只是孤身一人,也不帶親衛,就在堡寨關墻之上漫步巡視,望著長城內外。望著莽莽山川。
一日接著一日,全都如是。
主將如此。全軍氣氛又如何高昂得了?
一眾軍將為這等氣氛所煎熬著,忍不住都在心里嘀咕:“直娘賊,顯謨還是保住俺們這支軍馬地位之后,照常帶著俺們去打仗殺韃子罷!若是如此,心里也直得過,好過一日接著一日的這般熬人!反正俺們現在功名富貴,都是馬上取來。將來如何,也還是靠著馬上廝殺也罷!囚攮的,朝廷要不是非要折騰俺們神武常勝軍,打算折騰干凈拉倒。何至于此?俺們都跑到這最北地方守邊了,還不放過俺們!這些讀書讀出來的相公們,不找俺們這些軍漢的麻煩,難道就會死?”
底下軍將們牢騷發過,也就如此。一日日的還是正常度日。反正大家都是聽號令行事。前幾個月辛苦,大家都熬得又黑又瘦,睡也不踏實。現在在堡寨之內,風吹不到,雪蓋不著。堡寨中存糧豐富,也餓不著。日常巡視操練之后,就能踏實休息。反而將一眾軍將士卒前些日子虧乏的精力補回來了。人人都養得壯實了一些。
除了岳飛。
這些時日,岳飛飛快的憔悴了下來。原來在他身上還能看到的一點年輕人的稚氣,現下已然打磨得干干凈凈。每日按劍挺腰矗立城墻之上,瘦硬得如一塊北地巖石一般。
內心煎熬,無一日或止。
出乎蕭言韓世忠等相當了解岳飛之人的意料之外,這煎熬不僅僅是因為此次行事,違了岳飛的忠義本性,違了他對這個朝廷的忠誠。這上面雖然有折磨他處,但卻并不是全部。
最讓岳飛痛苦的,是河東邊地生事之后的事態發展。
一開始最多不過千把烏合,從檀州調來了幾百兵最為骨干。轉眼之間,就將河東邊地攪得稀爛。繁峙打馬一沖就拿下來了。到處州縣堡寨,無人敢稍加抵擋。本地就算還有點駐泊禁軍殘余,都丟了自家該守御的地方。拖家帶口的都沖著蔚州跑。
要不是事先有所約束。這邊地州縣早就全部打下來了。沿著滹沱河谷,深入便是代州,便是便是太原府,便是整個河東!瞧這個架勢,最多只要三千人馬。耀武揚威與太原城下,是毫不為難,理所當然之事。
大宋邊地,除了陜西諸路屯有重兵,這等險要所在。竟然一絲一毫的抵抗能力都沒有!
要是岳飛知道太原府不等一兵一卒加之,就自家亂了起來。估計得在這雁門關城之上,痛徹心肺的放聲一哭。
這朝廷叫了多少年的豐亨豫大,這就是當道諸公的成就么?至少在武備上,大宋已然虛弱得一碰就倒。北面女真崛起,又何止數十倍與此次作亂人馬。其精銳兇悍之處,更是遠在其上!
大宋到底能拿出多少軍馬。拿出多少勇武敢戰之士,來抵御這來日大亂?
當道諸公,怎么對這迫在眉睫的危險無一絲一毫的感覺,好容易神武常勝軍北來戍邊了,卻還要神武常勝軍削弱自潰而后快?
這大宋究竟怎么了?
難道只有靠著蕭顯謨的斷然手段。才能做些準備,應付將來必有之變?
可蕭顯謨這般舉動,也不是自家所想看到的…………可是時勢如此,還能有什么其他選擇?但愿蕭顯謨能一秉本心,還是想帶著俺們這支軍馬,將來當在鋪天蓋地而來的韃子胡騎面前!
這大宋究竟怎么了?竟然要指望蕭顯謨這等南歸之人一個人在這里拳打腳踢的掙扎行事?大宋養士百余年所作育出來的當道諸公呢?大宋每年數千萬貫軍餉養出來的人馬呢?眼下這位號稱即位以來。國勢遠邁前代的圣人呢?
俺岳飛想踏實打仗啊,也愿意在疆場死戰不休。可什么時侯才能讓俺岳飛能毫無掛礙的拼死,而不是在這雁門關關墻之上。一日日的忍受著內心不曾休罷的煎熬?
想到深處,岳飛驀的大喝一聲。呼喊之聲遠遠傳去,周遭風雪一下卷動得更加厲害起來。城上城下,甲衣冰寒的巡守戰士,全都抬頭看著這又瘦又硬的身影。呼嘯聲在山石上碰撞反復,到了最后。仿佛就是雷聲隱隱。
顯謨顯謨,你卷起的這河東風雷。已然如此。你在汴梁也必然有所布置。但愿這雷霆,早些發作,早些了結罷!顯謨你能拼出個讓俺能安心去死的世道出來!
若是顯謨到時候還能領著俺們與韃子死戰,俺岳鵬舉一生一世,為顯謨你所用。再無二心,若是顯謨你別有懷抱,則俺岳鵬舉也只能和顯謨你拜別了!
太原府城當中,一片劫后的景象。
城中升起的火頭,一處處都沒撲滅,此刻冒著裊裊殘煙。原來居于此的百姓,蹲在灰燼之上,翻檢著自家殘存下來的家當。
家家門戶都閉得緊緊的,往日熱鬧的三街明的頂峰。可身在其間,蕭言呆得越久,越覺得喘不過氣來!
蕭言毫不懷疑,大宋到了這個時侯,創造出了前人難以企及,就是后世也追思不已的精致文化。汴梁繁盛,在這個時代可以對著全世界炫耀。將大宋之外的地方,甩出何止十萬八千里。
可是一種建立在何等脆弱基礎上的繁榮和富庶?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每日里只是競逐游玩,每日里只是歌舞升平。當道諸公,只是黨同伐異,只是蠅營狗茍。那個高高在上的圣人官家,卻還在隨意所欲的播弄破壞著這個帝國賴以運轉的基礎。
就在不遠的將來,血海將鋪天蓋地而來。這座三千年文明史上,繁盛到了絕無僅有的城市,就要遭遇民族歷史上最慘痛的破壞和羞辱!
難道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其間竭力掙扎么?
似乎的確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竭力掙扎,對抗著這個昏昏欲睡的帝國!
既然如此,老子就將你們從睡夢中驚醒,不管老子在未來必然會不同的史書上,留下一個什么樣的名字!
老子這么一個廢柴白領小記者,被賊老天捉弄到跨越千年而來。那么老子就做出點什么來,讓這賊老天也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