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茶館中的氣氛也很凝重,茶客們再也沒有閑情逸致談天說地,他們的注意力,都被報紙上對這起慘劇連篇累牘的報道吸引了。請使用訪問本站。報紙上哀呼,暗無天日的正德朝又要來臨了,茶客們也義憤填膺,馬六爺等人更是疾聲詈罵太監之倒行逆施,甚至整天把‘昏君’、‘閹豎’掛在嘴上。
沈默雖然一直在勸慰眾茶客,但他私下寫了篇討伐宦官的文章,用大量的實例證明,對付太監這種欲壑難填的怪物,若只想著花錢消災,只能助長其囂張氣焰,遭到變本加厲的壓榨。只有毫不畏懼,團結一致,將這些貪得無厭的惡棍攆出去,上海灘才能重獲寧靜。
他的文筆犀利,思想深刻,更兼對國朝掌故、朝廷秘史了若指掌,屬于那種頂有感染力的檄文。但許多報社都擔心會惹麻煩,因此沒有采用,只有上海灘排名第十的‘新報’是個例外。
這份因為創刊太晚,導致努力多年也不能躋身上海報業前列的報紙,有一位快被老板折磨瘋了的總編。在看到這篇文章前,他剛被老板威脅,要是下個月報紙的銷量還沒有起色,就卷鋪蓋滾蛋。在看到這篇文章后,萎靡不振的總編一下子精神起來,他能預見到,這篇文章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要是換了別的總編,肯定不敢用,但對于他來說,如果成功了,起死回生。如果不成功,也能拖著老板一起死,哪個結果都很好。所以義無反顧的采用了,并且一不做二不休,還把頭版的廣告都請到第二版去,空出來整個版面,印刷討伐太監暴行的檄文。
第二天老板看到后,直接暈了過去。等他醒過來,咆哮著揪住總編的領口道:“你想拖我一起死是不是,我先把你丟到黃浦江里去!”
“那也得等我把加印的五萬份印完。”總編淡淡道。
“多,多少?”老板的嘴巴能塞進去個鴨蛋。
“五萬份。”總編重復一遍。
“五,五萬份。”老板一下松開手,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屋里來回踱步,那可是《上海日報》的銷量,自己做夢都想達到的數字啊!到底要不要抓住這個一舉突破的機會呢?老板痛苦的權衡起來。
“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如果擔心會被那些太監看到,咱們先印的五千份,肯定已經被他們看到了。”總編卻很淡定道:“那么咱們加不加印,都已經沒有區別了。但對我們的報紙來說,區別可就太大了。”
“說的對,死也做個撐死鬼!”老板終于把對風險的擔憂拋到腦后道:“給我印!”
憑借頭版犀利的新聞評論,《新報》很快從上海報業叢林中脫穎而出,比起原先滿是廣告的樣式來,人們還是更喜歡這種開門見山的犀利明快。嘗到了甜頭的《新報》再接再厲,接連數日刊發了一系列討伐閹豎,換上海灘清明的文章,在將銷量拉高到《上海日報》水平的同時,也把其他報紙逼到了不得不表明立場的地步。
于是上海灘的報紙,開始爭先恐后的聲討起來,要求宦官停止暴行、交出兇手!雖然太監們幾乎沒有看報的習慣,但并不影響報紙對市民強大的影響力,民眾的憤怒迅速升級,他們紛紛表示,明言如果官府不能為市民討個公道,那將用自己的方式討還公道。
上海知府孫鑛乃是孫鑨和孫鋌的幼弟,本來接到其兄的指示說,只消靜觀其變就成。但眼看著民眾恐懼化為憤怒,上海城就要出大事,不出頭是不行了。他一面安撫民眾的情緒,一面去江南飯店找到領頭的太監張清,希望他們撈一把就夠了,及早收手,去別處禍害。
張清哪里把這個地方官放在眼里,只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膽敢抗命,就殺了你!”
孫知府說了半天好話,卻得到這個一個答復,氣憤到了極點,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訴你,我抗命自然該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們,到時追究責任,你們也跑不掉!”說著一把將張清拉到窗前,張清看到玻璃窗外的馬路上,站滿了手持石塊、木棒的民眾,顧不上生被冒犯的氣,瞠目結舌道:“怎,怎會這樣?”
孫鑛語重心長的解釋道:“我想公公也應該聽說,吳中民風彪悍。徐階徐閣老曾經言道,‘其鄉人最無天理’!及近時前后,官于此土者,每呼為鬼國,云‘他日天下有事,必此中創之!’因為朝廷之政令,不能行于此地,而人情狡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為人之所不敢為故也!所以我在此當官的經驗,就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哄著他們,從來不敢招惹。”
張清一盤算,倒也是這么回事,這才老實了點,局勢終于得到了控制,沒兩天便悄悄撤走,坐著船往下一站蘇州去了。誰知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在上海發生的事情,早被蘇州的報紙連篇累牘的報道出來,市民們組織起來,在碼頭等候張清船隊的到來。
當他抵達的時候,好家伙,只見碼頭上密密麻麻起碼上萬人。張清起先以為,這是在歡迎自己,還想說千年蘇州就是比暴發戶上海更懂事兒,誰知道船一近岸,便聽到岸上民眾一齊鼓噪,向他飛磚擊石,他要不是爬下得及時,肯定要被擊中的。
這會兒他才知道孫鑛所言不虛,吳中這地方富庶歸富庶,但民眾太刁悍了,哪里還敢再進蘇州?于是他便轉道吳江,不料吳江的百姓也照樣聚眾鼓噪,情勢洶洶,繼而他又打算去太倉、無錫、,都遭到了同樣的對待。張清萬萬沒想到,自己求爺爺、告奶奶,花了大價錢才得到的下江南的機會,不僅沒有預想中的稱王稱霸、大撈特撈,反而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叫他怎能不郁悶?
但也不能這么算了,不然自己還不得讓人笑話死?跟手下人一合計,說那就去南京,怎么也是留都,有衙門有團營,百姓肯定沒法亂來。起先也確實如此,但死太監不知收斂,只以為南京的百姓也像北京的百姓那樣任人魚肉呢,于是變本加厲的敲詐勒索,一個月時間,就逼死了十余條人命。
五月里,忍無可忍的南京的百姓諸生一千余人,聚集在都察院署衙門口,擊鼓聲冤,痛陳張清的種種罪行,要求言官們參奏朝廷,嚴懲閹豎。
南督御史孫鑨苦澀道:“諸位以為我們沒有彈劾此獠么?”便命人將數月以來,南京言官們彈劾張清的副本推出來給諸生閱看,竟有近百本之多。眾人驚愕之余,他又道:“京里的閣老、部堂們也不停勸諫,希望皇帝能召回張清等人,安撫東南百姓,”說著重重嘆息一聲道:“無奈……”后邊話打住了,大家也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本官無能,任官南京數年間,未嘗有一善政于百姓。”孫鑨接下來的話,讓心涼了半截的眾人,又一次熱血沸騰起來,只聽他說道:“我已經寫好了辭呈,準備去罵張清一頓,誰要是也有此念頭,不妨同去,責任都算我的。”說著狠狠的罵一聲道:“道不行,乘桴于海上,這鳥官不當也罷!”
見素來不茍言笑的孫都堂,竟然爆出粗口,眾人歡呼起來,全數跟著他,便轉而來到張清的署衙,張清哪里會見他們,趕緊讓手下的太監擋住,雙方扭打一處,沖突持續了兩個時辰,憤怒的南京民眾越聚越多,最后聚起了一萬余人,蜂擁沖入署衙之中,嚇得張清逃匿皇宮,整個南京城的宦官都不敢出門。
情形發展到如此地步,萬歷依舊不思安撫,而是嚴令南京守備太監,護送張清周全回京——張清就這樣帶著掠奪來的金銀財寶,安然無恙地回到北京城。雖然迫于壓力,萬歷在沒有湊足額定的三百名宮女的情況下,終止了此次挑選宮女的計劃。但他并不認為錯在己方,而是跟認定了,是因為地方官跟自己對著干,命錦衣衛將不與張清合作的蘇州知府李商畊、推官趙文煒、吳江知縣華鈺、太倉知縣車任重、南京兵備僉事馮應京逮治問罪。而直接導致南京騷亂的南督御史孫鑨,也被押解進京。
孫鑨被關在詔獄時,萬歷讓人送了把寶劍過去……他實在是想借機殺了這個沈默死黨,于是耍了個小聰明,讓送劍給他的太監傳話道:‘你自裁。’但當孫鑨自殺了,他又可以矢口否認,說只是賜一把劍而已。自幼被稱為神童的萬歷皇帝,從來不缺乏這種自以為是的小聰明。
誰知孫鑨聽了口諭后,便伸出手來。
“干嘛?”太監有些愣了。
“皇上既然要賜死我,肯定要有手諭的。”孫鑨淡淡道。
太監拿不出,支吾著退了出來,后來竟沒了下文……
孫鑨便將寶劍懸于腰間,端坐在牢房中,想坐就坐、想臥就臥,誰也不敢靠近……因為他說,這可是御賜的尚方寶劍,殺人不用償命的!
小樣,想嚇唬我?還嫩了!
孫鑨等人被關在詔獄,大臣們自然積極營救,內閣諸位大學士,以集體辭職為要挾,終于使萬歷同意放人,但在諭旨中嚴厲的明示,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如有再犯,定斬不饒!
萬歷這次之所以答應痛快放人,并不是他想與大臣修復關系。事實上,君臣之間已經如感情破裂卻又無法離婚的夫妻,不過是搭伙過日子,各行其職罷了。真正促成這次赦免的,其實是他的母親李太后,而李太后之所以退隱多年再理政事,是因為她有孫子了。
當然是萬歷的兒子。萬歷十年,八月十一日凌晨,紫禁城啟祥宮里,傳出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恭妃娘娘胎氣發動順利產下一子,這也是萬歷皇帝朱翊鈞,于萬歷六年春月間大婚,至此四年半時間,所生的第一個兒子。諷刺的是,這位恭妃娘娘,既不是他大婚時的皇后,也不是后來冊封的二位娘娘,甚至不是他前年娶的九嬪,而是太后宮里的一個宮女。
卻說那日皇帝一早去向太后請安,許是前一次服用春藥的效果未散去,他感到了久違的一柱擎天,大清早就饑渴難耐。正好那天太后在禮佛,他便順手拉了個宮女,就在母親佛堂的隔壁發泄了一下。
誰知道世上的事兒就是這么扯淡,與他結縭的正宮娘娘,正經辦事兒數年都沒有懷孕,而這王宮女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不出數月,肚子大起來,瞞不住了,李太后終于知道,王宮女本以為這下死定了,誰知道太后娘娘竟然很平靜的問明了情況,然后讓人拿來《內起居注》一比對,就讓人給她換上嬪妃的衣服,然后把皇帝叫過來。
萬歷來了,李太后問他,可是在自己這里做過腌臜事兒。萬歷做賊心虛,矢口否認。李太后把《內起居注》上的折頁翻開道:“你自己看!”《內起居注》是皇家絕密,由專門的啞巴太監負責全程跟蹤皇帝,將皇帝的一舉一動記錄下來。其意義十分重大,比如皇帝要是出了意外,也好找責任人,又比如,像現在這樣,搞出意外,也好確定是不是自己的種。
萬歷啞口無言,只好認賬,將其封為嬪妃,并留在太后這里安胎。
五個月后的凌晨時分,皇長子呱呱墜地。在佛堂禱告一宿沒合眼的二位太后,聽說生出個帶把的,頓時喜極而泣。萬歷也未曾合眼,與太監打了一宿的馬吊牌等候消息。一聞這喜訊,也是如釋重負,無論作為一個男人,還是一個皇帝,他都盼這個兒子太久了。
紫禁城內頓時沸騰,到處掛起了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接著是整個大內響起了鞭炮聲。后花園中的譙樓和午門前的五鳳樓上,同時奏響了悠揚激越的大鐘,向天下宣告著大明朝繼承人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