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住處被衛士層層守衛起來,任何人都不準進入。
屋子里除了侍衛長鐵山之外,都是姓沈的。沈默和沈京坐著,沈默的三個兒子,志卿、永卿、士卿和沈京的長子青卿站在堂下。陽光透過玻璃窗子照進屋子,暖洋洋的,但屋里的每個人都如同置身冰窖。
都是因為桌上那個厚厚的信封。
沈默的臉上古井不波,瘦而長的手指,在牛皮紙信封上輕輕摩挲著。以他的道行,只要想不被人看出心情,就不會泄露一絲情緒。
沈京的臉上寫滿了擔憂,目光不斷在小輩和沈默的臉上巡棱。
幾個卿字輩的表情都很焦灼,唯一不同的是永卿。從離開京城不久,永卿便被限制了自由,這還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人。但他的表情十分平靜,如果不是手腳栓著細細的鐵鏈,會讓人以為最事不關己的就是他。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命運,將被這信封里的報告所決定。如果證明了他確實參與了對祖父的謀殺,那么誰求情也沒有用,沈默必須要殺了他。
一切都將在信封打開的那一刻揭曉。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你到底參與了么?”沈默拿起那個信封,沉聲問道。
“孩兒問心無愧。”永卿昂然道。
“你愧不愧我不管!”沈默嚴厲啊:“我只問你參與了么?”“”永卿黯然低頭道:“父親竟以為我是禽獸?我雖然與爺爺素未謀面,但那終究是我的祖父”說著眼圈通紅道:“父親,我就再是喪心病狂,殺自己的爺爺干什么?對我有什么好處?”
“稱動機充足!”沈默語調平緩道:“因為你知道我萌生去意,知道皇帝和我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你擔心我一旦離京,在翰林院當官的自己,會成為皇帝手中的人質,如果我有什么不臣之舉,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你。而且說句大不孝的話,同樣是退,丁憂的好處太多了,是我主動請辭沒法比的。”
“孩兒想不了那么深。”永卿抬起頭,無限委屈道:“父親,您要孩兒死,只需一句話,我立刻就自我了斷,但請您別再把我往壞處想了。”“哪個父親愿意懷疑自己的兒子?等你們自己當了父親就知道了。”見沈默臉上難掩痛苦之色,沈京嘆口氣對幾個小輩道。
“為什么我會懷疑你?卻不懷疑你兩個哥哥?”沈默的眼圈也有些紅了,他指著志卿和士卿道:“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讓人懷疑的地方,而你,在我遇刺到你祖父遇刺之間的十天里,卻又和余寅接了兩次頭!”
說著重重的拍案,像一頭憤怒的雄獅般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余寅是干什么的?他是我身邊的特務頭子!《二十一史》爛熟于兄的沈家一寶,能不知道這是大忌?咳咳咳”端起茶盞喝兩口,調勻氣息后,沈默接著道:“而且我之前已經嚴厲的警告過余寅了,相信他也一定轉告你了,為什么你們還要頂風作案,難道當我死了么!你回答我呀,沈永卿!”沈永卿被捕之后,他的貼身書童也同時被抓,在鎮撫司級別的酷刑下,把知道的都吐露出來了,也將他隱藏的很好的另一面,展示在了沈默面前。沈默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看到的理想繼承人,其實都是裝出來的。在沈永卿的內心,依然是帝王將相那一套。因為沈默將他兩個哥哥都放逐在國外,所以下面人也將他視為少主,很多無法直接和沈默溝通的人,以及不滿沈默的路線的人,紛紛和他建立了聯系,而他也來者不拒,暗中形成了自己的勢力。
這一切都發生在沈默的眼皮底下,他之所以遲遲沒發現,將注意力全都放在朝政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余寅在為其打掩護。
可想而知,當沈默發現自己耳目被人遮掩,最信任的特務頭子卻有了二心時,是何等的憤怒,但他忍住沒有立即發作,直到脫離了余寅的勢力范圍,受到長子部下的保護后,才下令抓人。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在父親一連串的質問下,沈永卿有些慌亂,但強自鎮定下來:“孩兒與余寅是見過面,但那是為了咱們家的安全。”說著抬起頭來,面色倔強道:“當時父親過于優柔寡斷,險些被皇帝殺死,卻遲遲不敢還擊!大哥二哥不在,我作為家里的大男,必須要頂起來!”“別說了!”志卿和士卿一邊一個,按住激動的老三道:“不要跟父親頂嘴!”說著便跪在沈默面前,流淚道:“爹爹,弟弟萬般有錯,也是您的兒子,我們的兄弟,他一時年輕不懂事,請父親從輕發落,不管什么罪過,我們愿意與他一起領受。
“大哥、二哥”永卿一直忍著的淚,終于肆無忌憚流淌下來,兄弟三個抱頭痛哭。
“瞧瞧,多感人的兄弟之情”沈默卻氣得面皮發青道:“看來從小一起長起來兄弟,就是比沒見過面的爺爺有感情啊!”氣得頭腦發昏,他把茶碗重重扔到地上,咆哮道:“但那是和我相依為命的父親啊!別人殺了你爹,你們這些小畜生也會對別人從輕發落么?”志卿和士卿立刻沒有聲音,只是握著永卿的手,一直沒有松開。
沈京連忙起身安撫沈默,卻不見效果,沈默依然怒不可遏道:“沈永卿我問你最后一遍,到底參與了沒有,回到我是或不是,別說那些沒用的!”
永卿咬破了下唇,從喉嚨中蹦出兩個字:“沒有……”“好,好,好!”沈默面色煞白煞白,掰開沈京的手,癟人的一笑道:“沈家一寶,名不虛傳啊!人緣可真好,頭腦可真夠清醒啊…”說著把那封信重重扔到他懷里道:“余寅把事情全都擔下,陳柳用自殺保護你。你知道匯聯號的獨立性,在你身上起不了作用,你嫡母肯定會幫你遮掩的!所以你有恃無愚,對吧!”“孩兒不知道信上寫的什么。”永卿的表情微不可察的一松道:“我只是實話實說……”
“祖宗在上,鬼計難欺!”沈默從鐵山腰間抽出明晃晃的佩刀,舉起來道:“你以為證據不足,就能逃過去么!”
沈京趕緊把他拉住,給志卿個眼色,兩人連拖帶架把他弄到里間,以免真弄出個父子相殘的人間悲劇來。
出來之后,沈京拿起那信封,拆開封口掏出信囊一看,只見厚厚的一摞紙,嘟囔一句道:“這么多字。”便遞給士卿道:“你們哥倆快看看,上面怎么說。”
士卿和青卿,趕緊接過來,一人一半,快速的看完之后,都道:“只字未提永卿的名字。”沈京便拿著那東西,到里間找沈默。沈默面朝地圖站著,志卿站在他身后,見大伯進來了,便退出去關上門。
“你看,信上說了,確實跟永卿這孩子沒關系。”沈京走過去,把那些東西送到他面前道。
“編出來糊弄我的東西。”沈默別過頭去,冷笑道:“不看!”
“不是我說你。”沈京把那摞東西往桌上一扔道:“既然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干嘛還要勞師動眾,讓人家弟妹去調查呢?!”“那我還能讓誰去調查?”沈默微微一滯道:“難道讓鎮撫司的人插手我的家務事?”
“我說不過你。”沈京撇撇嘴道:“但我知道,你這么大本事的人,想知道什么事兒,誰也瞞不過你。、,
“我要是真有那本事”沈默冷哼一聲道:“就不會讓人家把我爹殺了!”
“這是兩碼事兒”沈京道:“你可以不承認,但事實確實如此。
當然你不是有意的,而是下意識的。”
“你什么時候變成心理大師了?”沈默嘲諷道。
“我一直都不笨,是你太聰明了,顯得我笨。”沈京沉聲道:“但是你再聰明,也解不開這個難題、假如,我是說假如,永卿真的參與謀害我老叔了,那你為父報仇就要殺子,不殺子又無法報父仇,這本就是砍左手還是砍右手的問題。但這只是你一個人的難題,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我老叔已經去了,殺了侄兒也無濟于事,不過是讓你喪父之后,再承受一次喪子之痛罷了。
所以你覺著大家都幫著永卿說話,合起伙來跟你作對是不對的,大家是為了你好
……”“死的是我爹,不是他們的爹!”沈默回過頭來,怒視著沈京道:“所以他們才能那么理性,但是我沒辦法理性!”說著雙手捂臉,緩緩蹲在地上道:“這些天來,我只要一閉上眼,1小時候的事情就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我記得父親給我熬藥,教我寫字,我失蹤后,沿著河邊走了十幾里,一聲聲喊我的名字……”淚水從他的指縫滲出,沈默的肩膀微微抖動道:“他是那樣好的一個人,給了我溫暖,讓我有了家的感覺,讓我把自己當成了自己,開始認認真真的在這個世上生活,我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賜啊……”沈京蹲下,輕拍著沈默的膀頭,暗道:“我這兄弟真是傷心傻了,不把自己當自己,還能當成誰?”“我沒有孝順他老人家一天不說”沈默兩手的指節微微發白道:“還害得他被人殺害,甚至連回鄉憑棺一慟都做不到。你們都說讓我想開點,可讓我怎么想開?一輩子也想不開啊!”“想不開就不想,繞過這個坎兒,人總要往前看。”沈京道:“你也別錯怪我弟妹了,她這樣做,不是存心欺瞞你,而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家。想想柔娘吧,她為你付出了全部,這輩子就這一個兒子,你要是把他殺了,她還不立刻就跟上?再說,你家老三弄成現在這個樣子,難道只怪他自己,你就沒有責任?他小小年紀,你就把他送進宮里去跟皇帝伴讀,皇帝學的那是什么?帝王將相啊!他從小跟著學,還能學成個啥樣?”“再說,你要不是把老大和老二送到南邊來,身邊只留下他一個,他能產生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么?下面人也不會貼他的。”
“我是不打算讓兒子走仕途的。”沈默竟然解釋起來了:“把老大老二送來,一是為了歷練,二是擔心陡遭橫禍,總有個傳香火的。”
“別人不是你肚里的蛔蟲,不知道你想的什么。”沈京大搖其頭道:“他們只會用常理來猜測,所以別怪別人會錯了意。”
“…”沈默陷入長長的沉默,沈京想到的問題,他怎么會想不到?但想到是一回事兒,愿意承認又是另一回事兒,現在這層窗紙被沈京捅破了,他也終于敢于面對自己的內心了,深深嘆息一聲道:“你說的都不錯,歸根結底,是我內心想放那畜生一馬,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結局。”
“這不就得了么?”沈京如釋重負道:“官府抓人,還講個證據不足,無罪釋放呢,你就饒他這次吧。”
“但我這不是官府,我不想再看到他了。”沈默的目光投向那幅地圖道:“這幅地圖上的大明疆域,一生一世不許他涉足!”
沈京看那地圖一眼,上面除了本土之外,還有南洋,苦笑道:“你想讓他去哪兒?”“世界這么大,他愛去哪去哪!”沈默閉上眼,緩緩道:“從今以后,不許任何人提起這個名字!就當世界上從來沒有這個人吧”
“唉”沈京不再說什么,他知道,這已經是鼻好的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