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當天下午,司禮監便將光懋的奏疏送到了內閣。
當日輪值的大學士是呂調陽,在閱看這本奏疏之后,登時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不動聲色的收到袖中,來到首輔值房中。
見他面色凝重的進來關上門,沈默奇道:“和卿兄,有什么事么?”
“元輔,出大事了”呂調陽字和卿,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步入官場后,他便一直在詞林轉遷,從來就沒有干過封疆大吏,也許是這個原因,他他辦事穩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繩墨有余而變通不足,平日除了老老實實做自己分內之事,決不肯沾惹一點是非。他知道沈默為了向朝野顯示沒有任用私人,而舉薦自己入閣,正是看中自己這一點。
無論如何,能實現畢生夙愿,呂調陽還是對沈默十分感激的。老實人就有這個好處,吃水不忘打井人,從來不跟沈默唱反調,發現了問題也替他著急。
看了那份奏本后,沈默面上的憤怒一閃而過,旋即神態如常問道:“以和卿兄高見,這件事當如何處理。“很棘手”呂調陽蹙著眉頭道:“屬下沒記錯的話,這次的捷報,是在皇上大婚前送來的,被皇上和太后視為難得的吉兆。不但開壇祭告祖廟,而且還大量賞賜群臣。如果光懋所奏屬實的話,第一個面子上過不去的,就是皇上。”頓一下,他看看沈默小聲道:“而且皇上只是面子上過不去,更無法接受的,恐怕還是那些得了賞賜的大臣。”
呂調陽說到點兒上了去了,沈默緩緩點頭。長定堡大捷之后,皇上就遼東大捷賞賜群臣,除了直接參戰人員之外,遼東方面,加官晉級的文武官員有三十多人。京城里,凡是能跟軍事沾上點邊的衙門當事官員也有數十人獲得賞賜。比如內閣中諸位輔臣各進秩一級,蔭一子。
除沈默堅決辭掉上柱國外,其余諸公都謝恩領受了。還有吏、
兵、戶、工四部的堂官,也領受了與閣臣同樣的賞賜。其下的佐素、
相關辦事官員,亦都有不同程度的賞賜。
雖然對官員的升擢,沈默從來不吝嗇,但如此大規模的加官晉秩,還是萬歷朝的第一次小皇帝和太后,想要彩頭,想要討好公卿大僚們沈默也不愿壞別人的好事,因此未加阻攔,于是人人稱心、皆大歡喜。
問題就嚴重在這里,如果這個案子查實之后,真如那光懋所奏的話,長定堡大捷就是殺降冒功,那么所有的加官晉秩都必須取消,這可是大明開國以來,都沒有發生的大丑聞!
呂調陽也是領受了賞賜的不僅本人從正二品尚書銜升為從一品宮保,他的兒子也蔭受了六品太仆寺少卿,到衙門上班已有月余。要是朝廷現在追回賞賜,把他兒子攆回家,這份羞恥,能讓兒子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他這個當爹的,也會面上無光成為別人的笑柄。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既然元輔相詢,那我就實話實說。”就連自己這樣的老實人,都覺著難以接受,何況那些向來只占便宜不吃虧的大臣?想到這,呂調陽坦誠道:“屬下以為我們可以對此事暗中調查,但無論真相如何,大捷的定論不應推翻。說這話,不是因為屬下本人也在受賞之列,而是考慮到,結論一旦推翻了皇上的威信、朝廷的聲譽,和大臣們的顏面,都將遭到嚴重打擊實在是得不償失,請元輔三思。”
沈默點點頭面現痛苦之色道:“和卿兄說得不錯,但這個蓋子能不能捂得住,我心里沒底。”說著一面按揉自己的太陽xué,一面低聲道:“你先忙去吧,讓我想想如何是好……”
調陽已經把自己的態度表明,便出去了。
呂調陽走后,禇大綬拿著票擬好的幾份奏章過來,讓沈默過目。
“你來的正好”沈默接過那些奏章,卻沒有看,直接放在手邊道:“看看這個。”說著把呂調陽送來的那份遞給禇大綬。
“一個視察屯田的戶科給事中,竟然把長定堡一戰調查的這么清楚,有人證有物證,幾乎難以推翻。”看過之后,禇大綬面色陰沉道:“就算專門派欽差去調查,怕都沒有這種效果。”說著冷哼一聲道:“要說這里面沒有陰謀,打死我都不信。”
默點點頭道:“這件事兒,不像表面那么簡單。”
“這個光懋,是張居正提拔的人。是不是因為你在奪情一事上的消極態度”禇大綬道:“所以張居正想報復你。”
沈默緩緩搖頭道:“張居正已經遠在江陵,他怎么會知道長定堡大捷有貓膩?”
“這個不難理解”禇大綬答道:“捷報傳來時,張閣老還沒離京,也許他像你一樣,察覺出了異樣,所以派光懋以視察屯田為掩護,借機調查此事。”
“道理上說得通”沈默想一想道:“但這對他有什么好處?”
“什么好處?”禇大綬一沉吟,道:“你想想,因此次大捷而加官晉秩的,都是些什么人?”
“遼東和朝廷的當事官員。”
“不錯”禇大綬提高聲調道:“但更重要的,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只,………”沈默瞳孔微縮,沒有說話。
“內閣之中,我和老唐就不用說了,跟你榮辱與共,張四維和呂調陽都是你叫他們往東絕不往西。陸樹聲和魏學增雖然脾氣大了點,但在大政方略上,從來都與你協調一致。至于六部堂官,個個都與你同心同德。再說遼東總兵李成粱,和總督張學顏,六年來邊境綏靖虜患絕跡,這兩位居功至偉,而且誰不知道他們是你的心腹愛將?”
“現在把這個案子捅破。”禇大綬接著道:“讓你不查也得查!
但是查的話,就得拿李成粱開刀,更要讓所有追隨你的干臣良吏臉上無光,這豈不是讓你自毀長城,離散人心?”
默緩緩點頭道:“方才呂閣老送這份奏章來時就明確表木。不希望把蓋子揭開。”
“我聽說呂閣老的兒子不成器,三十多了還是個白衣秀才,這好容易才蔭了個六品官,老頭子肯定不想退回去。”禇大綬領首道。
“呂調陽這種人的存度都是如此,別人也就可想而知。”沈默深深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這是一個針對我們的yī一下道:“但我不認為是張居正主使的。”
“理由是什么?”“他還得兩年半才能還京,這段時間里,是他最脆弱時候。”沈默淡淡道:“就算我麻煩纏身,但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非張居正昏了頭,否則不可能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兒。”“那你以為是誰?”禇大綬道。
“是誰不重要。”沈默淡淡道:“只要知道,有人在暗中為皇帝提供彈藥,就足矣了。”說這話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總是恭謹的面孔。
“…”沉吟片刻,禇大綬低聲問道:“有沒有捂蓋子的可能?”
“紙里包不住火,現在不是以前了,就算我在官方壓下去人家還能從報紙捅出來。”沈默緩緩道:“況且出了事,越是極力掩蓋,就越會引發朝野的反感”說著冷冷一笑道:“我要是真的想捂住此事,怕是才正中那些人的下懷。”下一刻,他突然岔開話題道:“知道皇上這幾個月,時常念叨的一句話是什么?”“什么?”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
”沈默道:“就這一句時不時便從皇帝嘴里跑出來。”
“莫非皇帝把張居正看成范仲淹了?”禇大綬道。
“我之前也這樣以為,但這件事后,才明白不對,皇帝想的不是范仲淹,而是蘇舜欽害得滕子京謫守巴陵郡之人。”沈默定定道。
禇大綬學富五車,馬上明白了里面的典故,不禁哆嗦一下道:“一場改革失敗,倒是留下了兩篇好文章。,…一篇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另一篇是客死蘇州的蘇舜卿的《滄浪亭記》
“是啊,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卻讓君子黨覆滅,慶歷新政失敗。”沈默深有感觸道:“因小失大,可見官場殘酷。”
“當時的情形和現在何其相似?”禇大綬后背有些發涼道。
“這就是我們必須查辦此案的根源所在”沈默緩緩道:“我們雖然在盡力收拾人心但只要坐在這個位子上,最不缺的就是敵人。那些人無時不在虎視眈眈、伺機給我上眼藥。長定堡這樣大的事,太敏感了!紙里包不住火,與其讓他們揪住這件事,把我們一窩端,倒不如我們自己糾正,不給反對者機會。”
“你這話是正理。”禇大綬捻須領首道:“但是,這件事太敏感,牽涉的人太多,稍不留神就惹禍上身,豐萬別為了去個膿瘡把胳膊砍了。”“你能支持我就太好了”沈默點點頭,說出自己的打算道:“這件事,立即表明嚴查姿態是必須的,先堵上那些人的嘴”說著一臉厭惡道:“然后我再給李成粱慢慢擦屁股”他對這位李大帥,真是恨得牙根癢癢。但論能力,李成粱一人可抵百萬兵,無人能代替他鎮守遼東:論忠心,李成粱更是與戚繼光等人截然不同,戚繼光等人是先忠于朝廷,后忠于他。但李成粱是一把真正攥在自己手里的刀,無論刀鋒指向誰。
沈默早知道李成粱無法無天、熱衷功名,從來沒有斷了敲打。沒想到千叮嚀、萬囑咐,這混賬東西,還是干出這種授人以柄的爛事兒!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罵了一句娘,沈默心里不那么堵得慌了,他對面色凝重的禇大綬道:“你也不用太緊張,之前我便直覺這次的勝仗有些蹊蹺”春天的蒙古人,身份是牧民,一般不會在這種時間出戰。而且既然是詐降,那埋伏的大部隊在哪里?怎么軍情寺的情報顯示,那些日子朵顏部和土蠻都沒有出動的跡象呢?
“我總有些不放心,所以雖然領銜內閣上了賀表,但在奏疏里留著一句:“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這是一個活著,表明了內閣不支持在查清之前大賞群臣的態度。且給之后的調查留下伏筆,使內閣不會太被動。沈默接著道:“皇上大婚后,我也致函遼東巡按,命其查實函告。遼東巡按的奏本在上月送到,與李成粱的說法別無二致。”
“有了這兩樣,輿論上就不會吃虧。”禇大綬松口氣道。
“但還不能掉以輕心。”沈默望著他道:“那些受賞的大臣,我們要一個個溝通,務必讓他們不要有心結。
幾位大學生和尚書我親自來,其余人就交給你了。”頓一下,深深嘆口氣道:“你告訴他們,此事一上邸報,就立即請辭相關賞賜,從這件事里脫身。這樣不僅不丟人,反而是有廉恥的表現。切記不可戀棧,我保證,半年之內,他們失去的都會回來!你原話傳達即可。”大綬點點頭。
“其余的事情,你都不用管。”沈默冷笑起來道:“這次非得讓他們體會一下,我們上次那種虎頭蛇尾的郁悶……”“呵呵”看到沈默信心滿滿,禇大綬也有了信心,才顧得上氣憤道:“這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肛南,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這么大的國家,按下葫蘆浮起飄,哪能不出事情?要是不給他們個教訓,就算把這次過去了,下次還要找咱們麻煩!”
“等等吧”沈默幽幽道:“明年就是京察了”
如果無意中侵犯了您的權益,請通過系統信件聯系我們,我們將在24小時內給予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