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胡神醫,正是馮保安排的局。孟和雖然在宮里無根無基,但畢竟是司禮大珰,又為了巴結皇帝,什么下作事兒都肯干,因此深得隆慶歡心。加之外廷還有高拱的支持,所以一般的小錯小罪,還動不了他。
不過這難不倒馮保,作為東廠督公,栽贓陷害那是必修之課。他抓住皇后和貴妃都禮佛,肯定對喪盡天良之事極為反感,便替孟和找了個胡神醫,拐著他往邪路上走……當然,孟和也是也是自己作死,沒人逼他,不值得可憐。
“干爹,孟和外宅那幫人,已經在孩兒們的掌心里了,隨時都可以動手。”徐爵目露兇光道。
“等一等,等一等……”馮保卻搖搖頭,一臉冷酷道:“還不是時候,要是孟和這蠢材完了,誰替我把該干的事兒干了?”
聽到這話,饒是知道四下無人,徐爵還是渾身一顫,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個夜晚人人無法安靜,就在馮保忙著拜訪棋盤胡同和紗帽胡同的時候,高閣老的府上,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呂光呂大俠。
聽了高福的稟報,高拱有些詫異。他曾見過這個呂光,雖然對方是徐階的門客,但高拱對其印象不錯,因為對方是燕趙男兒很欣賞的那種‘俠義之人’……他讓人調查過,這個呂光,年輕時就曾因為友報仇而殺人,被朋友營救出來之后,從此洗心革面,雖然因為曾經犯法而終身無緣科場,卻仍舊立志發奮讀書,終于成為江浙一帶有名的學者。
此人的父親曾在徐階門下為清客,后來徐階被蔡國熙整的家破人亡,連宅子都被燒了,連夜出逃,無處可去之時,是他把人人避之不及的前首輔接回家里居住。這才讓徐階沒有重演嚴嵩的悲劇。
為了幫徐階度過此劫,呂光攜帶徐階的書信進京,他先到張居正府上求他幫忙,誰知此事很快被高拱知道,并以此質問張居正。好在張居正從容應對,說人家是想清我幫忙拜見你,雖然高拱對張居正產生了看法,但對方的話都說出口了,他也知道答應見見。
呂光遂得以拜謁高拱,那天他在高拱宅院里伏地痛哭,極盡凄厲,如同申包胥伏哭于秦廷,把在內宅的高拱夫人都哭得心軟了,陪著一起掉淚。高拱感動于他的忠心耿耿,更重要的是,首輔大人也因而感受到輿論的壓力,于是在蔡國熙擬定判罰徐氏三子的奏疏上票擬批復‘太重’,令其更改判決。又接連寫信給國熙本人和蘇松巡按,表示希望念在徐階是致仕元老輔臣的份上,盡量寬容地判案,以保存其體面,不使其垂垂老矣之時卻遭受羞辱和辛苦。又親自給徐階連去三封書信,申明自己絕無報復之意,并告知地方官原先擬定的重判已被駁回,請徐階寬心。
據說蔡國熙在看了高拱的回復后,勃然變色,大呼道:“高公出賣了我!使我平白落人埋怨,他自己反倒來充好人!”但無論如何,高拱已經明確放徐階一馬,不知這呂大俠在此前來,所為何事?
雖然滿腹疑惑,高拱還是接見了呂光。
見到首輔大人后,呂光先是歉意的表示,白天人多嘴雜,怕給首輔大人添麻煩,所以自己才會趁夜色而來。
高拱擺擺手,道:“白天來,你也見不著我。”必須承認,呂光相貌堂堂,一臉正氣,又極會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讓人總是忍不住親近。否則首輔大人也不會再見他。
寒暄了幾句,高拱便問他來意。呂光說,自己第一是為了代表徐閣老道謝而來,多謝首輔大人的幫助。
高拱老臉微紅道:“這件事,下面人確實做得過分,老夫身在北京,一時難以知曉,要不是你來我這哭訴,說不定到現在我我還蒙在鼓里呢。”感覺自己是越描越黑,高拱忙咳嗽一聲道:“聽你的口氣,似乎還有什么事?”
“后一件事,就是小人狂妄了。”呂光道:“本來小人是要離京的,聽說因為我的緣故,讓元翁誤會了張閣老,結果張閣老寢食難安,想要親自來向您道歉,卻又拉不下臉來。我要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那就太自不量力了。但二位是國家的首腦,大明的江山社稷在你們肩上呢,所以我就自不量力,也要試一試,幫二位消除誤會。”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道:“所以小人找到他,讓他寫一封信,斗膽給您老送過來。”
高拱看看呂光,不愿接那封信,因為他覺著,呂光根本沒資格多事。
見他不接,呂光便跪在他面前高舉那封信。雙方相持片刻,最后還是高拱心一軟,拿過來撕開封口,掏出信紙展開一看,果然是張居正的字跡……其實他也好奇,張太岳那廝能給自己
信中先對高拱贊揚一番,說首輔德高望重,為世人所矚目,自己無法望其項背,更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大明朝也離不開閣臣的團結,他真心請求高拱解除彼此的誤會,一起齊心協力輔佐皇上,并表示以后唯他的馬首是瞻,再不會自作主張……信中的言辭謙卑,字里行間都透著對高拱的尊敬,同時暗示出張居正對高拱的首輔之位沒有任何企圖的意思。張居正還向高拱解釋說,自己不是有意和他作對,全都是一場誤會。劉奮庸、曹大埜上疏彈劾時,自己不知道,所以沒有及時制止住才鬧得不可開交,實在是對不起高拱,并請他赦罪。
張居正還在信中提到:‘再過幾天就是您的六十整壽了。只有那些能夠肩負起治理天下重任的人,才會得到上天賜予的長壽。’他還稱贊高拱說,他的功勞可以與伊尹和周公相比,這些話讓高拱非常舒服。
看了張居正的信后,高拱的心情好了很多,就像便秘多日,一朝痛快了似的。但也不可能人家說啥他信啥,便對呂光道:“張太岳信里說,曹大埜彈劾我的事與他我管,可是曹某人已經親口向我承認,說是受人指使的。”
“受人指使不假,卻不是張太岳。”呂光顯然早有準備道:“太岳對我說,曹大埜是趙貞吉鄉人,聞此事是貞吉所為……但此事沒有證據,不能寫進信里。”頓一下道:“他還說,趙貞吉利用講學之便,散言南北,到處說您的壞話,很多不明真相的年輕人,上當受騙,成為他的打手。現在北京果然有人彈劾您了,要是南京也有人彈劾您的話,則必然是他唆使無疑。”
“趙貞吉?!”高拱聽到這個名字,腦海中馬上想起那個不死不休的老對頭,便長嘆著對呂光道:“老夫一向對太岳誠心相待,料他也不會如此負心,原來是趙貞吉在里面搗鬼。”
“誤會終于解開了,”呂光大喜道:“實在是國之幸事。”
高拱對張居正的敵意,本來就是建立在韓楫的推論之上,現在張居正又提出了趙貞吉這個嫌疑人,而且說得比韓楫可真多了。這下,高拱也不能肯定這件事是不是張居正主使的了,何況,就算為了麻痹張居正,他也不會說自己不相信的。
端起茶盞來吹散了熱氣,高拱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抬頭對呂光道:“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就不再追究了。你回去告訴張太岳,要不是老夫及時制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彈劾他呢!所以不用擔心老夫會怎樣,一心為公才是正辦。”
呂光很善于察言觀色,他見火候到了,便對高拱說,張居正一定會記住他的大恩大德,并且言語中透露出,張居正知道有人準備上疏彈劾他的事,表達了十分的憂慮。
這件事當然是高拱主使的,不過他還是對呂光進行了辯解,道:“明人不做暗事,老夫不會在背地里搗鬼的!”
通過這段接觸,呂光已經摸清了高拱的心理,于是話鋒一轉,一臉真誠道:“那肯定是言官們鬧的,眼下圣體初愈,這樣再鬧起來搞得人心不安,也會影響皇上養病的。”
這句話正中了高拱的要害,因為皇帝是他權力的支柱,一旦隆慶有什么不測,他的權力就很難再有保證了,這是他最害怕的。于是高拱讓呂光轉告張居正,說在這個時候大家一定要顧全大局,輔佐皇帝,說他會出面制止言官們的上疏云云。
把呂光打發走了,高拱回到書房陷入了沉思,雖然嘴上說是放過張居正了,可這種私下的承諾根本就做不得準。如果他覺得必要,隨時都可以把張居正斬落馬下。
真正的原因是,現在皇帝已經痊愈了,最大的危機解除了,而且張居正也不再是直接威脅到自己的人……兩人之間,現在橫亙著一個比張居正更年輕,比他高拱更強大的沈江南,理智的選擇似乎是,和張居正聯合起來,以形成對沈默的壓制。
當然前提是,張居正是真心歸附的……而且這樣對待剛剛結盟的沈默,雖然對一名政客來說,實在是正常不過,但高拱還是感到羞恥和舉棋不定。
今夜注定無眠。
無眠的不止高拱。
棋盤胡同,已是深夜萬籟俱寂。沈默今夜宿在柔娘房中,但直到中夜,仍然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只得悄沒聲的起身,卻還是驚動了柔娘,睜開眼問他作甚。
沈默搖頭笑笑,示意她繼續睡,柔娘看出他有心事,便不復多言,只是起身為他披上長袍,輕聲道:“更深露重,宜早回。”
沈默心中一暖,為她攏了攏額發,便轉身出去。
夜已深,院子里只有蟲鳴不止,月色如鉤,灑落一地銀霜,沈默背著手,漫步在花間樹下的十字路上,一張臉上寫滿了沉思。
他如此這般的原因,并不只是由于馮保來訪,因為他相信沈明臣的能力,只要這位老兄想打通的關系,至今還未有失手記錄。但對于這件事,他并不像王寅那么樂觀……在馮保離去之后,王寅笑著向他恭喜道:‘自此,立于不敗之地也!’
沈默自然知道內結馮保的意義何在,但他絲毫感覺不到興奮,心里反而仿佛填滿了柴草,堵得無以復加……這是在開倒車的啊!自己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跟宮里的太監撇清關系,現在卻又要重走宦官路線,這樣就算將來贏了,也不過是一場舊式的勝利。而只要是舊式勝利,就逃不了‘君以此興、必以此亡’的悲劇命運。
因為宦官的權力,其實是皇權的變異和分支,自己要與他們合謀的話,就必須要助長他們的氣焰,這跟自己的方向是相反的。
當然他不會埋怨王寅和沈明臣的自作主張,畢竟以他們倆的目光來看,這是對自己最好的選擇了。
但真的是最好嗎?沈默知道,他們的看法,都是建立在‘皇權不可戰勝’這一根深蒂固的觀念基礎上……雖然王寅經天緯地,沈明臣膽大包天,但兩人畢竟是生長在二百年朱明皇朝中的傳統文人。盡管他們明白自己的追求,是限制皇權、解決人亡政息的死結,然而他們更多的,是把這個目標,當成一種云端上的理想,說起來的時候百無禁忌,但真要他們腳踏實地去做的時候,卻又不自覺的避開對皇權的挑戰,去尋找折中的辦法了。
沈默不怪他們,因為在這個時代生活了二十多年后,雖然自己的實力越來越強大,可是挑戰皇權的信心,卻越來越小……從最初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到現在頗有些前怕狼、后怕虎的無奈,所折射出得,不是一個人的懦弱,而是這個時代皇權的無可戰勝。
無知者無畏,當你越是了解,就越能體會到它的可怕……
但真的要埋葬自己的理想,當一個和高拱、張居正沒有區別的權臣嗎?沈默仰頭望著星空,想起了康德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