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六章三激報曉(中)
趙貞吉是左都御史,科道領袖,全國言官的總頭頭,當然不愿意看到小弟被整。雖然不能阻止高拱上書,但他同時也上了一道疏,勸阻皇帝不要輕啟考察道:‘臣聽聞,因御史葉夢熊言事忤旨,陛下便有意考核言官。微臣翻了翻uā名冊,兩京科道一共四百三十二人,其中大都是赤心報國、忠直敢言之士!現在陛下因此一人,遂波及于諸臣,而且還要回溯數年,怎能不讓眾心洶洶,人人自危。微臣對此甚為憂慮,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況且我們老祖宗設立科道,就是為了讓他們‘風聞言事’,聽到什么就說,對與不對,還有宰輔把關、皇上親裁呢!縱有不當,責罰也僅僅止于說錯話的人。哪能把全部好幾百號人通通加以審查,一網打盡?這不是要重蹈漢、唐、宋政時的覆轍,不讓人說話了嗎……絕對不是國家之福。’此疏一上,眾言官精神為之一振,趙老夫子,您就是我們的老大啊,說的太好了,就看皇上怎么回了……
見他上疏,高拱擔心自己的耙耳朵學生會動搖。又上一道疏,對隆慶說,皇上既然決定的事,就絕對不能更改了。再說,現在的言官,早就淪為‘公室之豺狼之鷹犬’了,非得清洗之后補充新血,才能重新恢復作用。
在隆慶那里,高拱的話顯然比趙貞吉更有分量,況且皇帝本心,也想給那些可惡的言官以教訓,所以最后還是接受了高拱的提議,下旨對科道進行考察!
誰都知道,決戰的時候到了……
這一場較量,至少在牌面上,可以說是勢均力敵。高拱和趙貞吉,兩人都是大學士,且在朝中各掌著極大的權柄。高拱兼署吏部,掌管的是人事系統,天下官員的注冊、定級、考核、授銜、封賞之事,四品以下全都由他說了算,四品以上……如果沈默不做聲的話,也基本由他說了算。
趙貞吉管的是大明的監察系統——六科和十三道御史,簡稱‘科道’,其職在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冤獄等等,當初太祖皇帝設立這種權大官小的科道言官,就是為了監督高級官員,糾察他們貪贓枉法的。而且為了能防微杜漸,讓當政者保持清醒,朱元璋還賦予他們隨意批評的權力。
是真的隨意批評,因為他們也有權力批評和勸阻皇帝,不過話說多了皇帝往往不愛聽。雖然隆慶也明白‘良苦口’,但哪個瘋子喜歡天天有人罵他?
高拱說的沒錯,嚴家父子導致士風大壞,見徐閣老重視言路,那些投機取巧者,便仗著言官的身份,通過肆意的嘩眾取寵,甚至挑釁皇帝來獲取政治資本。從皇帝的衣食住行,到夫妻生活,就沒有他們不敢管的。好脾氣的隆慶也被他們給罵急了,原先有徐階在,生氣也只能忍著。可現在老徐不在了,皇帝又有高拱撐腰,焉能不給這些賬點顏è瞧瞧?
所以這次因為葉夢熊的奏章用語失當,隆慶便借題發揮,沒通過內閣票擬,就直接下詔道:‘科道官一向放肆,欺朝綱!’要求對科道的作為來一次徹底考察。‘一天到晚說別人,你們自己難道沒問題?’隆慶有些快意的想道。
這是隆慶對言官的一次總清算,然而最高興的是高拱,他恨言官可不是一天兩天了……隆慶元年舉朝傾拱,就是這幫言官捧徐階的臭腳,起哄把自己拱下去的。這次出山,就等著這個機會雪恥呢!
按例,此類考察都是由吏部會同都察院一同進行,吏部尚書主考察,左都御史為監督,正好就是高拱和趙貞吉的差事,所以這出戲,注定熱鬧非凡。
皇帝下旨考察的當天,吏部的行文便到了都察院和六科廊——除三品以上的都察院首長可以自糾自查外,其余監察人員都要接受審查,從實jiā代,到底有沒有徇ī舞弊的?
趙貞吉那邊見不能阻止,只能嚴陣以待,寸土必爭了。考察一開始,兩人立刻進入短兵相接。有時為一個人的去留,在文淵閣從早上爭到大中午,口干舌燥,面紅耳赤……老趙這回是拼了,無論如何都要保護自己的手下!
但比狠勁兒,高拱還沒輸給過誰呢,只要他認為該黜落的官員,就要堅決拿下,決不妥協。老高和老趙,這一對老姜,就這樣各執一端,狂怒地向對方使狠手。
“我說得不對嗎?你這個老東西,休想把他放到名單里!”
“我說得錯了嗎!趙瘋子,你想包庇他,癡心妄想去吧!”
兩位大佬在文淵閣殺紅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內閣中儼然已存在兩敵國……
雙方背后的智囊團也全速運轉起來,很快,高拱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單,把趙貞吉在科道的親信全都包括在里頭:‘趙瘋子,我要讓你變成只沒的驢!’
趙貞吉立刻反制,也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單,上面把高拱的狐群狗黨一網打盡:’看你個小樣,難道我平時是聾子、瞎子?’
雙方這下子僵住了,哪一伙的屁股都不干凈,黜落了誰都不冤枉……這兩份名單要是一并執行,那這架打得也就沒意義了。好比一對勢均力敵的高手比拼內力,只能雙雙吐血而亡。
見雙方僵持不下,鬧得又實在不像話,身為首輔的李ūn芳,終于勉為其難的出來勸架了:‘兩位大哥,再這么搞下去,就成鷸蚌相爭了,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嘛。”
其實兩位高手早就是騎虎難下,現在見有臺階,哪能不就坡下驢呢?
“你先撒手……”
“為什么不是你先……”
“那一起,我說一二三……”
“慢著,我有個條件……”
最終雙方都不朝對方下死手,你不追究我的人,我也不去揪你的人……但是,高胡子有個附加條件:“以前幫著徐階害我,現在又沒投到你老趙下的王八蛋,你就不要管了吧!”
這時候,儒家和法家的區別就顯出來了,信奉儒家的趙貞吉,信了信奉法家的高拱的話,就像戰國時期,愚蠢的齊國一樣,以拋棄盟友的方式求茍安……
高拱那邊,得了趙貞吉的默許,便大展神威,一口氣貶斥了四十七名官員……不僅是現在的言官,如御史王圻等人,還有曾為給事中,已遷大理少卿的魏時亮;曾為御史,已遷大理寺右丞的耿文忠去了;曾為給事中,已遷廣東巡撫右僉都御史的吳時來。
還有其他還有因為曾劾高拱,此時不待考察,自行去職的御史郝杰等等,一共五十余人,全都是徐階當朝時的風云人物,被高拱一氣全都攆走了。
高拱如此無情霸道的手段,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看著每天都在增加的被黜官員。就連一向抱定了‘不聲不響、得過且過’的打算的李ūn芳都多有不忍了,他委婉的提出,為免朝野動是不是可以少發落一些官員?然對于這掛牌首輔的意見,高拱每每習慣無視,令李ūn芳十分的無奈。
李ūn芳又去找沈默和張居正,希望他倆能勸說高拱收手,然而沈默是不會開這個口的……因為對言官進行大清洗,本就是他們計劃的重要環節,高拱主動把這個黑鍋攬過去,沈默又豈能站著說話不腰疼呢?于是回絕了。見他不肯答應,李ūn芳不禁黯然道:“內閣里整天你死我活的,我還是辭官不當這個首輔算了。”
這是,一直默不做聲的張居正,突然沉聲道:“如此,或可保全令名……”你要是這么干,還能保全自己的名聲,
李ūn芳不禁愕然,然后頹然的點點頭,不再管這些閑事。
趙貞吉之所以默許高拱罷黜一部分人,是因為他感到了來自皇帝的巨大壓力,只能拋出一些不重要、或者不一心的角è來,平息皇帝的怒火。
然而他這一舉動,落在朝中官員眼中,卻難免被解讀成,在高拱的強大壓力下,趙閣老已經罩不住了……
趙貞吉原本以為,官員們能理解自己的戰略撤退,卻忘了官場情分就是個‘易漲易退山溪水’。官場中人也不乏‘隨風擺動墻頭草’,一欸政局發生重大變故,往往就是此類人物更換臉譜、改變腔調之時。他們總是力求依附新的得勢者,為此不惜帶頭噬咬落敗者,哪怕本來使他們的靠山和恩主,企圖借此表現以乞寵于新的權勢。
所以趙貞吉原先寸步不退時,那些人還可能游移不定,不知該往那邊下注,可一旦他顯露敗相,哪怕不是真的敗了,那些人也會迫不及待的改換庭,成為對方的得力手下。
一時間,原本在科道幾乎沒有助力的高拱,竟也有了一批言官投靠,其中又以陸樹德、宋之韓、程文、涂孟桂四個為最,被稱為‘四大金剛’。有道是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有了這四大金剛的幫助,高拱對言官的考察,自然更是得心應手。秋風掃落葉一般,只要沒有老趙庇護的,一個不留。誰要是替被罷免的人說話就彈劾誰,瞄準一個、打一個,簡直是一場政壇大屠殺……
見局勢徹底一邊倒,高拱知道,總攻的時候到了。便派出了自己的生、新任吏科都給事中韓楫。韓科長可不是那些叛變過來的雜牌,他是高拱的嫡系,現在得以成為六科之首,也全賴恩師提攜,哪有不涌泉相報的道理?他要于陣中直取對方主帥首級!
雖然趙貞吉為官清廉、也沒有什么過失,但對于以告狀為業的給事中來說,罪名什么的從來不是問題。韓楫便彈劾趙貞吉在考察中營ī,是個無能而又專橫的庸碌輔臣。懇請皇帝速速將他罷斥,以清政本、明法典!
見自己又犯了太老實的錯誤,被對方狠狠耍了。趙貞吉是滿腔悲憤,立即上疏自辯,振振有詞道:‘皇上啊,您聽這姓韓的不是胡說八道么?人要是無能,就不可能專橫。要是專橫,又怎么可能是庸臣的特長?微臣不才,哪有資格兼具他說的兩樣?”先指出韓楫的錯誤,趙貞吉便開始叫屈道:‘臣自掌院務,僅以考察一事,與拱相左;其他壞選法,縱肆作jiān,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負任使,臣真庸臣也。若拱者,斯可謂橫也已。臣放歸之后,幸仍還拱內閣,毋令久專大權,廣樹眾黨。’
大意是說,自從皇上要我和高拱團結以來,對于他那些違法紀、作jiān犯科的事跡,縱使已經昭然天下,微臣也噤口不語,所以說微臣是庸臣,我也無法反駁。然而這次,我不得不站出來說話了,因為高拱本來就是內閣近臣,參預中樞機密,同時在外又掌握人事大權,這權力也太大了。皇上委任微臣管監察系統,不正是要我節制他的權力么?’
‘但自考察以來,高拱歪曲皇上的本意,放縱大惡之人,昭然在人耳目。如果我還不出來說話,那可就真是庸臣了。人要像高拱這樣,才談得上專橫。他姓韓的小子不就是想罷免我嗎?行,但是請皇上在放歸我之后,先收了這高拱在吏部的權力,千萬不要給他這么大的權,省得讓他到處結納狐群狗黨!’
好啊,要跟我最后決戰了嗎?高拱見狀也立即上疏做了答辯,辨疏內容倒很平常,無非是說,韓楫參劾趙閣老,是他的個人行為,絕非受微臣指使,而且我也沒有放縱大惡云云……最后,他以一種憤懣的語氣道:‘既然趙閣老這么看不慣我,那就請皇上將我罷免以謝趙閣老吧!’
這是在將皇帝的軍了——不是我走,就是他走!兩只老虎,不可再處于一籠!
若是換個勤快點的君王,可能會分別去做工作了:‘都是股肱大臣,手心手背都是看朕的面子還是和為貴吧……’若是換了嘉靖那樣的暴君,肯定兩這兩頭牛有多遠死多遠,還敢威脅皇帝,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然而隆慶是個懶人,對于沒什么感情的臣子,既然已經勸過了,就不會再留。
很快,詔書下來了,其中沒提趙貞吉有什么錯,只是對高拱道:‘你忠誠輔佐,辦事公正,是我的左右手,怎么能引咎辭職呢?好好干吧,辭職絕對不予批準!’
皇帝只挽留了高拱,卻對自己不置一詞。趙貞吉臊得臉都沒地兒擱了……
那些等待消息的官員,也終于確定了,誰是最終的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