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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衙門,尚書簽押房。葉子悠悠
見沈默侃侃而談,表現出與平時完全不同的興奮,高拱捻須笑道:“這么說,你認為時機成熟了?”
“是的。”沈默點頭道:“這件事需要吏部、禮部、國子監通力配合才能做好。徐渭和高儀那里,我已經溝通過了,都沒什么問題,只要中玄兄全力支持,便大有可為!”
“好!”高拱一拍桌案道:“那就一起開個會,討論一下細則,盡快展開吧。”
“正要如此,”沈默笑道:“第二件事,便是我們曾經討論過的兵部人事改革方案。”
“唔……”高拱聽了,從桌上一摞文簡中翻出幾個手本道:“是不是這些?”
沈默拿起來一看,點頭笑道:“正是正是,原來你已經先行一步,寫成奏疏了。”
“呵呵,這都是在來的路上,閑來無事瞎寫的。”高拱微微有些自豪道:“你看看,還有沒有需要補充的。”
沈默點點頭,便逐字逐句的翻閱起來,便見這些奏章的中心內容有三個方面:
第一方面,是鑒于百數十年來,邊關多事,調度為難,內乏熟悉邊情戰況的部官,外缺指揮若定的將帥,而部臣與邊帥往往又存在隔閡,難收臂指貫通之弊,故特請在兵部內加設侍郎二人。用以因應事機,滿足軍事防務的需要。
這一方案的提出,絕對是一大創舉。先,增設兵部侍郎,既可在部內任職,又可巡視邊務,還可隨時以侍郎的資格出任邊防總督。這種部臣又兼總督的體制,必能使其與尚書密切溝通和相互配合,一改過去部臣與總督各行其是、令出多門甚至動至失機的狀況。
其次,侍郎與總督內外互調體制,有助于他們熟悉邊關部署、防務、戰況以及敵我軍事力量對比等邊情,也有助于在邊防實戰和軍事業務中得到歷練培養,提高指揮作戰能力,革除過去那種高層閉衙談兵的陋弊。最后,培養既能勝任部務、又熟悉邊情、具有韜略的侍郎,為兵部尚書提供人才儲備,若尚書有缺,再不必’皇皇求索’。
第二方面,是對于軍事文官專業化的建議。
大明各地的軍隊長官中,督撫大于總兵,所以督撫是最高軍事長官。然而督撫都是流官,即后世所說的‘萬金油干部’,今日可能在刑部當侍郎呢,明日又安排去邊關當督撫,對軍事并無專門研究。葉子悠悠高拱和沈默都覺得,如此用人,弊病太大,建議專才專用。
故而奏疏上說,‘兵乃專門之學,非人人皆可能者。儲養本兵,當從兵部司屬開始。宜慎選司屬,多得智謀才力通曉軍旅者,久而任之,勿遷他曹。國家邊防兵備督撫之選,皆于此取之。’
直白說來,就是對兵部各級官吏,都必須精選擇用,而又給以久任,不得調往其他部分,以便于培養專門的軍事人才……這是因為,部內的郎中、員外郎、主事等都擔負著重要的具體工作,其辦事的效率、質量以及對前線戰況判斷是否準確,關系到瞬息萬變的戰局,有時甚至能影響勝負。因此,他們的經驗都是國家最寶貴的財富,挪作他用實乃暴殄天物,而從別部調來的官員,短時間內也難以勝任。
所以高拱建議,對軍事人才的選用,應該建立長效培養機制,并長期進行內外互調……若督撫有缺,便以部臣充之,兵備副使有缺,便以郎中充之。反過來,督撫也可以轉為部臣,兵備副使也可充作郎中。如此幾經調度輪換,使他們既諳知國家軍事典章、了解兵部辦事規程,又熟悉邊塞兵機,掌握用兵之道;內外既無隔閡,又少扯皮。這對于提高部臣的軍事素質,加強其指揮作戰能力,是大有裨益的。
同時,大明邊防用兵之地,如薊遼、宣大、延綏、寧夏、甘肅、閩、廣,由于‘風土不一、事體各異’,遇有戰事,兵部‘止憑奏報之詞’,無法及時準確掌握戰地情報信息,作出正確的決策。而選拔長期在邊塞地區的知兵人才,充實兵部司屬,便可避免這個弊端,因為邊塞知兵之才生于當地,有身家之慮;同時對山川險易、將領賢否、奏報虛實、功罪真偽,具有真知灼見。他們提供的情報信息比較真實可靠。
這樣,就便于兵部對兩條渠道獲得的情報信息加以比較分析,作出正確的判斷和決策,從而減少或避免處置失當和失誤。
第三方面,對邊塞文武,要嚴其選,重賞罰,并特示優厚。
這年代,在沿邊有司的選配上,總是把一些或出身不正,或犯有罪過,在內地無法安置的冗剩之員,‘配’到邊地任職。或等同于懲罰,或視之為‘棄物’。其結果,必然是官瀆將廢,無心邊事戎政。針對此種陋弊,奏疏提出:“國家用人,不當為官擇地,只當為地擇官。今邊方既系緊要之地,又皆狼狽,則尤宜以賢者處之。今后各邊,有司必擇年力精強、才氣邁者除補;或查治有成績,兼通武事者調用。而又議其賞罰,有能保惠困窮,俾皆樂業者,以三年為率,比內地之官加等擢;有能捍患御敵,特著奇績者,以軍功論、不次擢用;如其才略恢弘,可當大任,即由此為兵備、為巡撫、為總督,無不可者!’
這一整頓方案,一是在沿邊有司的選配上要‘為地擇官’。沿邊有司‘雖是牧民之官,實有疆場之責’;邊疆雖屬遠地,但卻是國家的門戶,其治理的好壞,將直接關系到國家的安危。因此,應選拔年力精強、才氣邁者,或治績突出兼通武事者到邊地任職,革除過去那種將邊地當作流放之所即‘為官擇地”的弊端。二是在獎懲措施上要賞罰分明。獎懲惟以治效為準,不能僅憑出身資歷。若政績突出,軍功卓著,要比內地之官加等升遷,甚至破格提拔;若推諉扯皮、貽誤軍機、輕則降級,重則軍法治
罪。這一獎懲措施,必能激勵邊官盡職盡責,備邊御敵。
接著,高拱還滿含感情的寫道:‘邊方之臣,涉歷沙漠,是何等苦寒;出入鋒鏑,是何等艱險?百責萃于前,是何等擔當?顯罰繩于后,是何等危懼!其為情苦,視內地之官,何止十倍?而乃與之同論俸資、同議升擢,甚者且或后焉。此功臣所以灰心,烈士為之嘆息者也。誠宜特示優厚,有功,則加以不測之恩!有缺,則進以不次之擢。使其功名常在人先,他官不得與之同論俸資!’
‘倘或推奸誤事,則律以法!倘或任職不稱,則左其官。使其功名常在人后,尚不得與他官同論俸資。夫稱職者常先,則人必欣于進取;不稱職者常后,則人必奮進!’
這種以厚賞重罰作為鞭策的手段,用以激勵邊官將佐勤于邊事,奮力戰陣;較之從前功罪不分、賞罰不明、不體恤邊關將士勞苦的混亂情況,當然是一大進步,定能獲取立竿見影之效!
高拱喝干了茶壺里的水,才等到沈默將目光抬起來,剛要開口,卻見他一臉惋惜的搖頭,心尖不由一緊道:“怎么,有什么不妥?”高肅卿雖然目無余子,但偏偏對這個小他兩輪的沈默十分的欽佩,因為他能感覺到,對方看問題要比自己更深邃,更全面,在把握大方向的能力上,確實強于自己。
沈默當然不會告訴高拱,那是因為我比你多了五百年的見識的原因。因為他很清楚,必須讓高拱對自己保持欽佩和忌憚。否則這個權力玉很強的男人,會絲毫不顧忌自己的意見,把自己當成跟班……充其量,也就是個高級跟班。
如果到了那一步,顯然會觸及到自己的底線,所以沈默必須防患于未然。
見高拱著緊的望著自己,沈默才輕笑一聲道:“別誤會,我只是在感嘆,你要是內閣輔就好了,這樣‘武職比試’的事情,就可以大力推行了!”
這不著痕跡的馬屁,果然拍得高拱暗爽,呵呵笑道:“你那個應襲舍人入官學深造的計劃,我在老家就研究過了,是切實可行的。雖然我現在不是輔,但不代表我沒法幫到你。”
“哦,說來聽聽?”沈默也來了精神。
“我準備以吏部的名義,在全國推行‘考核法’,要求中央六部以至地方各級官員,處事辦案均訂有程限限制,必須按期準時辦完上報,而且必須卷牘清楚、冊檔登載詳細,以備檢閱核查。”高拱躊躇滿志道:“要見錢糧比上年積下若干,險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馬比上年增添若干,器械比上年整造若干,其他屯田、鹽法以及諸事、俱比上年拓廣若干,明白開報。若果著有成績,當與擒斬同功;若果仍襲故常,當與失機同罪,而必不可赦!”說著他呵呵一笑道:“只要把解送武職考生的數量與質量,加入對學政的考核中,何愁他們不盡力而為?”
“只是這樣一來,”沈默笑起來道:“不知有多少要在背后罵你了!”
“只要能力挽天傾、延我國祚!”高拱冷笑道:“哪管生前身后的區區罵名?”
“好!”沈默被高拱的豪情感染,拊掌笑道:“真是‘平生不識高新鄭,豈敢自稱豪杰士?’痛快啊痛快!”
“過譽了。”高拱也開懷笑道:“我倒聽人說,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沈紹興呢?”
“得了,咱就別互相吹捧了。”沈默苦笑道:“這些構想固然美好,可要變成現實,不知得吃多少苦頭呢。”說著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微涼的茶水道:“別的不說,就你那個‘考核法’,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呢。”
“改革嘛,本就是砸人飯碗的活計,哪有不得罪人的?”高拱嘿然笑道:“我也不怕他們跟我對著干,沒了張屠戶,還吃不了帶mao的豬?這天下等著做官的有的是,誰不聽話就換誰,還真以為離了他們不行啊!”
“不能操之過急,”沈默皺眉道:“否則遇到的阻力也就越大,我們的目的,畢竟只是把事情辦成了,而不是炫耀自己的肌肉。”這是他對高拱今日處理‘空衙’時間時,所采取措施的委婉批評。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用這種口氣跟高拱說話,而不會引起他的不快的,那就只有沈默了……皇帝當然也可以,但問題是,隆慶絕對不會批評自己的老師,
高拱聞言沉默片刻,而后低聲道:“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應該以雷霆萬鈞之勢,趁著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把事兒辦成了!這樣才能掌握主動!”說著他有些擔心望向沈默。無論如何,自己能坐在這里指點江山,全是拜這個男子所賜,而自己將來想要改革成功,更是萬萬離不開他的支持。
聽了高拱的話,沈默只是灑然一笑,點點頭道:“好,聽你的。”
見他答應的痛快,高拱懸著的心也放下了。
兩人又商量了幾句接下來的事情,知道高拱還要料理本部的爛攤子,沈默便起身告辭。高拱送他到外面時,看到6光祖在廊下恭候,高拱低聲問道:“聽說你們關系匪淺?”
“中玄兄說過,不會區別對待的。”沈默沒有否認,在高拱這里,否認就等于虛偽。
“哈哈,你誤會了。”高拱笑道:“我只是想弄清楚,什么人可用罷了。”
“用吧,”沈默淡淡道:“他是難得的能吏,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嗯。”高拱點點頭,送他離開了衙門。
夠咯,簡單說兩句。
翻看了這么多史料,不得不承認,張居正的一切改革方領,都是從高拱那里繼承而來。但不是揚光大,而是開了歷史的倒車……不過不能因此指責張居正,因為高拱的舉措太激進,不回調一下,實在維系。
但這不能證明,高拱比張居正偉大,因為創業難,守業更難,往往一項政策推行十年之后,才是其弊端顯現,生死攸關之時,張居正能撐過去,已經是千古難得的政治家了。
但高拱和張居正,都無法解決一個問題,那就是政息人亡。其實這兩位,都是那種拙于謀身之人,高拱之所以能開創隆慶新政,是因為他對隆慶皇帝,是如父般的特殊存在。而張居正能掀起萬歷改革,是因為萬歷皇帝太小,李貴妃又跟他不清不楚……總之,兩人都得到了柄國的機會,成為權臣,然后前赴后繼的將改革推行出很遠。
可當隆慶一死,高拱立仆,萬歷一親政,張居正的改革也徹底被廢除。
這就是帝制時代改革者的宿命,如果不改變這一點,任何改革都沒有意義。
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加入沈默這個變量,看看能不能推導出一個全新的結局來。
諸位請放心,歷史之所以還未大改變,是因為我認為,還沒到改變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