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又叫鬼月,七月十五中元節,又稱鬼節,在這個人們還很迷信的年代,這個月有百般禁忌,唯恐在地府開門之時,惹惱了那些牛頭馬面、索命無常之類,被他們給拖下引見。
就在這天,一個令京城官場覺得鬼敲門都不算什么的噩耗,在京城傳開了——‘高閣老又回來了!’
其實之前,這消息便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然而不到板上釘釘之時,那些曾得罪過他的官員,心中總會難免僥幸……大家都一廂情愿的以為,京城百官,幾乎一半開罪過高拱,想那些大員們,肯定會頑抗到底,不讓此事成真。后來又聽說圣旨到了新鄭,然而高拱卻謝絕了,雖然知道他這是故作姿態,以免他們再說三道四,然而眾人還是會自我安慰……說不定高拱明白北京不歡迎他,知難而退了呢。
但今天,高閣老已經離家,不日即可抵京的消息傳來,終于讓他們徹底斷了念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云慘淡。
誰都知道,此次高閣老回來意味著什么,那是縱虎出籠,要吃人吶!一時間人心惶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兇是吉。
仿佛老天還嫌高拱的回歸之勢不夠猛,這時候竟也出來添亂了……就在同一天下午,城門將關之時,一隊身穿孝服的騎士,風塵仆仆縱馬入京,來到了位于城東的天官府前。
天色還未擦黑,府上人剛剛掛起大紅的燈籠,就見那隊騎士由遠而近、就在府前勒住馬。
門子剛想說,這是誰家這么喪氣啊。但定睛一看那為首之人,不禁跌足道:“哎呦,這不是二少爺嗎!”
那人正是楊博的二兒子楊杜,一向留在蒲州老家照顧太夫人。邊上與他同來的管家,一邊扶著疲勞過度的二少爺下馬,一邊對那門子哭道:“快去稟報老爺,有喪事……”
門子嚇得一哆嗦,顫聲問道:“誰,誰沒了?”
“太夫人……”
天官府上剛剛掛號的紅燈籠便被摘下,換上代表家有喪事的白燈籠……
乍聽噩耗,楊博傷心過度,昏厥過去,正屋里哭成一片。
等他醒過來時,只見兒子們都圍在床前抹淚,稍靠后的地方,王國光、張四維和馬自強等一干晉黨核心也在,一個個面帶戚容,如喪考妣。
楊博又是一陣垂淚道:“先君過世后,太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可也玩玩想不到說沒就沒了。”說著便強撐著下地,推開上前攙扶的子孫,朝西南方向跪下,使勁磕頭,痛哭流涕道:“母親大人,兒子不孝啊……”哭得撕心裂肺,聞著傷心。
眾人好容易將他扶起來,王國光勸道:“虞公節哀,太夫人無病無災、壽終正寢,享年八十四,這是多少人修不來的服氣啊。”
“是啊,這是喜喪……”詹事府詹事馬自強,不是‘楊博—王崇古’聯盟的嫡系,而和王國光是一路,雖然與前者并不能算是親密無間,但遇到事情時,還是會一致對外,共同進退的。在這個風云變幻的關口,楊博的老母親突然去世,這位靈魂人物必須立即回鄉丁憂,對晉黨來說,這自然事關興衰了。所以兩人勸楊博冷靜下來,趕緊拿出對策再說。
楊博哭一陣子,才停下來道:“老夫明天就上本請求回鄉守制。”
“那……”王國光問道:“這個關口上……”
“不然還能怎樣。”楊牧對王國光不太感冒,這廝與張居正走得太緊,在他看來,這是政治不合格的表現:“難道讓我爹被吐沫星子淹死?”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國光窘迫的解釋道:“只是高肅卿前腳啟程,您后腳就要離京,如此一來,吏部怎么辦,朝局怎么辦?我們又怎么辦?”
“是啊……”張四維也深深嘆息道:“噩耗太過突然,把我們的安排全打亂了。”原本晉黨與沈黨、徐黨三家,趁著高拱未來之前,已經瓜分了朝堂。各自把各自的地盤,經營的針扎不進、水潑不透,只準備給高拱留個空頭首輔,使其頂在前面,做一些改革之事,又不至于損害到三家的利益。但現在,原本已經緊緊合箍的木桶,被抽掉了最粗最高的一塊木板,里面還能存住多少水?
看著滿臉憂色的一干黨羽,楊博聲音暗啞道:“人不能跟天斗啊……我們不能再按原計劃行事了。”
“全憑您老吩咐。”眾人肅容道。
“三件事,”楊博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一,原本想讓子維在禮部穩一穩,不要這么著急入閣,但現在不得不提前了……”說著看看張四維道:“你要做好準備。”
張四維聞言憂慮道:“舅舅,孩兒確實沒做好準備。”世上只有一個沈默,誰也無法復制他那樣的經歷,所以大多數官員,哪怕你天賦再好,也得苦熬資歷,等到合適的時間,才能坐到合適的位子上。揠苗助長的結果……張居正就是例子,這位比他還早兩科的大學士,自入閣后便處處受制,想要翻身,卻差點被滅了。認清形勢后,準備伏低做小,卻被人狂踩,哪還有半分宰相尊嚴?
人貴有自知之明,張四維雖然無法抗拒登閣拜相的yòu惑,但絕對不想現在就上,否則難逃張居正般的厄運,還是等等,再熬些資歷為妙。這也是楊博的意思。
然而現在出了這等變故,形勢已經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了,必須要先強行入閣再說……否則楊博一去就是三年,這三年里,還不知會發生什么變化呢。總之還是在內閣里要安全些。
“既然是熬資歷,去哪熬都一樣。”他的回答,總是讓人無比熨帖。
“你有這個覺悟最好,”楊博的表情松弛了一些道:“不過也不用太擔心,你是我們山西之鳳,豈是張太岳那種暴發戶可比,外面有你舅舅、霍叔叔……”說著看看王國光和馬自強道:“還有你王大哥和馬大哥……”
王國光和馬自強知道,這是讓他們表態呢,便紛紛點頭道:“是啊,咱們都會唯子維的馬首是瞻的。”
張四維連忙擺手道:“豈敢,豈敢……”
“你們別抬他了,”楊博淡淡道:“他現在還鎮不住場子,你們別讓人欺負了他就行。”見兩人應下來,他又道:“第二件,必須讓老葛回來了,我不在他也不在的話,你們守不住江山的。”
“葛老能回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眾人聞言精神一振,說起晉黨的主心骨來,除了楊博,就只有葛守禮了,張四維現在還鎮不住:“只是他去歲剛剛歸養,今年方便回來嗎?”
“不用擔心,他這個人雖然方正,但知道大局為重,”楊博道:“我路過他家時,會去跟他談談,相信他會回來坐鎮的。”
“那葛老回來后,擔任什么官職?”馬自強便問道。
“……”楊博有些黯然道:“我這一走,吏部八成要落到高拱手里了,這下他便是如虎添翼,恐怕再想鉗制他,已經不太現實了。”
眾人聞言點頭,這也是最擔心的……吏晉黨原先兩大支柱,莫過于吏部和兵部。其中又以吏部尚書為甚。作為九卿之首,掌百官任免升降的重權,但凡比較強勢的吏部尚書,便可與內閣大學士分庭抗禮、平起平坐,是以號稱‘天官’。
現在身兼著吏部和兵部兩尚書的楊博回鄉丁憂,他走后的空缺,晉黨卻無人能夠填補。這也不怪別人,誰讓他楊博存了私心,想讓親信接手這兩個衙門呢?結果兵部已經被沈默奪去,而吏部又因為事發突然,沒有足夠分量的人接班……所以被強勢回歸的高拱奪去,幾乎成為定局。
“我這個位子,必定要暫時易主了。”楊博緩緩道:“但吏部實在太重要了,必須掌握在我們手中,所以你們要一起幫著高拱,一鼓作氣登上首輔之位,交換條件便是讓老葛來當這個天官。”
“但無論怎么做,老夫不在的日子,都沒有人能徹底護住你們……楊博疲憊的閉上眼睛道:“所以對于出兵河套計劃,你們要全力支持,仗打贏了,我們的好處最大。而且還可以凸顯鑒川他們的重要性,讓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老夫不介意打上個三年。”
除了王國光外,眾人都點頭稱是。
楊博看到他的表情有異,有些不悅道:“東南已經承諾,將承擔他們子弟兵的一應軍費,難道你這個戶部尚書還要哭窮?”
“就算客軍的軍費糧秣不用發愁,可還有京軍,還有邊軍,這一半的軍資還沒著落。”感覺到老楊的不悅,王國光連忙解釋道:“這些軍隊都要靠戶部來養,勉強維持尚且捉襟見肘,又談何作戰呢?”
“這個問你你讓張居正去煩,”楊博淡淡道:“他不是辦法多嗎?讓他看著辦,你依命行事就是了。”
“如果他損害我們的利益的話呢?”楊牧忍不住chā言問道。
“……”楊博不滿的看了兒子一眼,淡淡道:“那就要算計,這比起我們將會贏得的,是不是劃算了。”山西幫對收復河套的熱衷,絕對不是出自什么民族自尊心和愛國心,而是有他們十分明確的戰略目的。
如果一切順利,這將是他們除了鹽業之外的另一大支柱,擺脫對官府的依賴,使他們真正壯大起來。
王國光不是不懂此中的道理,面色變幻數變,點頭道:“我明白了……”
如果說,高拱回歸的消息,只是令京城官場的人們擔憂不已的話;那他還沒進京,便又被隆慶皇帝任命為吏部尚書的噩耗,便徹底使他們陷入了噩夢之中。
原先大家雖驚,但總覺著朝堂已經被瓜分完畢,高拱就算回來,也不過是頂著個閣老的空銜,想整人怕是沒那么容易。可現在,隆慶皇帝把四品一下官員的生殺的大權交到了他的手里……而高拱的仇人,那班科道言官,偏偏都是四品以下,能饒了他們的話,那就不是高肅卿了。
于是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高拱擔任吏部尚書的旨意下達三內,便有五十多封辭呈送到內閣,懇請辭官回家種地,以免被高胡子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再看他們的名字,清一水的都是當初彈劾過他的科道言官。
這么多言官同時請辭,朝廷要是批準的話,那豈不說明皇帝也認為,高拱回來會清算這些雜魚?更何況這也不是過家家,怎能讓這么多人同時離開呢?所以絕大多數的辭呈都被駁回。
不過也有例外,幾個跟高拱沖突特別嚴重,已經到了你死我活地步的言官,還是被放行了。其中便有那位大名鼎鼎的罵神歐陽一敬。話說罵神不愧是罵神,罵人厲害,閃人也快,見勢不妙立即請辭,被駁回后便寫血書……當然不會說是怕了高拱,而是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回家奉養老母,也不知早干什么去了。
好在朝廷也體諒他的處境,又擔心他失血過多,便沒有再次挽留。為免夜長夢多,歐陽一敬在得到批復的當天,便收拾行囊,帶著仆人家眷離京了。
這位在短短不到十年的彈劾生涯中,斬落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合計超過二十人,并附侯爵一人,伯爵兩人的一代罵神,坐在離京的牛車上,回望著越來越遠的九城宮闕,心中充滿了酸楚和不甘……他曾經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奪目,可現在,沒有長亭送別,沒有豪言壯語,就這么如喪家之犬般倉皇上路了……
一路都是凸凹不平的土道,一連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銅還硬,牛車走在上面顛簸得厲害,歐陽一敬前傾后仰、東倒西歪,骨頭像要散了架,加之辣的日頭沒遮攔地直射下來,曬得地上就像個烙鐵。他只覺得渾身上下如同著了火一般,卻又陷在無邊的抑郁中失魂落魄,待他反應過來,卻已經中了暑。
這時正好走在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當間兒,家里人趕緊一面給他喂水、洗臉,好容易撐到驛館,找大夫來看了,也開了藥,卻不見好。整個人臥床不起,高燒不退,還發起了癔癥,時不時在昏迷中大喊:‘高胡子來了……’‘不要殺我!’如是幾天后,竟在一個早晨,被家人發現,已經死透了。
這時候高拱已經快到京城,聽說了歐陽一敬的死訊,也是愣了半晌,才恨恨道:“這倒是個躲債的好辦法……不過不要緊,他只是個幫兇,罪魁禍首還在就行!”至于誰是罪魁禍首,自然首推那曾經數次潑污于他,掀起倒拱政潮的胡應嘉了。
‘小胡,等著吧,老夫來了!’高拱如是想到。誰知道,兩天后又收到消息……說胡應嘉也死了。
高拱這下徹底驚呆了,怎么自己恨誰誰死,知情的說我氣場強大,能用意念殺人,可那些不知情的,豈不要說我心狠手辣,竟要將他們肉體毀滅?
然而不管他怎么想,胡應嘉的確是死了……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極品言官,當初得到徐階的庇護,在倒拱之后安然無恙,被外放山東擔任參議,已然是高升了。誰知好日子沒過兩天,便聽說高拱回來的消息,當時胡應嘉正在生病,聞聽此訊后又驚又懼,竟就此一命嗚呼了……估計是心理壓力過大的緣故吧。
兩位當年倒拱的旗幟性人物,竟然在得知他起復的消息后,一前一后蹊蹺死亡,怎能不讓高拱擔心說不清楚……但實際上他過慮了,因為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普遍都認為,這兩人是……嚇死的。
自此便留下了個千古諺語曰‘高胡子出山——嚇死個人啊’!
驕陽似火。
馬車在官道上奔馳,前面是四騎護駕的兵,后面也有四騎護駕的兵,馬車兩旁還有兩排錦衣衛嚴密保護,顯得此行十分煊赫。按規制,這是一品大員出京才能用的排場。
不過此刻,這支隊伍不是離京,而是返京!
馬車上身穿布衣,表情堅毅,胡須在風中凌亂飄舞的老者,正是高拱,以他的性格,其實會選擇輕車簡行,低調返京。但皇帝執意這樣安排,一來補償老師昔日所受的委屈,二來也向天下人宣示,隆慶這次要tǐng他到底的決心!
所以高拱也只能受著,但這滋味并不難受——一路上奔越數省,各驛站更換好馬,尚未抵京,聲勢便足以宣示,我高老三又回來了!——
分割——
今日一章。明天很忙,更不了了,后天回青再更吧,見諒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