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八二八章在腳下(上
滿天的星光灑在河面上,河水輕輕拍打著船舷,夜風帶來chūn泥的芬芳,讓艙外的每一個人陶醉不已,這靜謐的夜啊,用何等語言都無法形容它的迷人。
然而在船艙里的何心隱,卻決計不會喜歡這個夜晚。他本是興沖沖來找沈默,想和他敘敘舊話,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訴沈默能不能通過他,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卻沒想到,竟被沈默這一通埋怨,簡直憋屈的快要抓狂了。
他真是比竇娥還冤啊……想俺孤標傲世何大俠,雖然也算是文化名人,但生性任俠,最講個‘貴乎本心’,是從來不會耍什么陰謀詭計的。之所以攛掇著王襞去勸徐階離是因為看那‘甘草國老’不順眼,二來他覺著,聚和堂能平平安安開下來,多虧了有沈默的庇護,便想還他個人情,幫他坐上盟主的寶座。
想到就去做,這是何大俠的一貫風格,他根本沒考慮別的那么多。
恰好王襞等人也有此意,又以為他這里面也有沈默的意見,便一拍即合,去徐階家里chā了一杠子。
至于沈默指責他的另一點,‘煽動士子鬧事’,何心隱就更郁悶了,他和那幫士子又不熟,就是想煽動,人家也不聽他的呀。何況這種扇陰風、點鬼火的鬼蜮之舉,豈是一代大俠所為?所以他更受不了這條指責。
只是何心隱隱約知道,那次士子情愿,是有些個王學后輩摻和在里頭,他是個實在人,覺著王門難逃干系,那王襞自然不能免責……而自己既然曾請王襞幫忙勸徐階下野,就更加不能撇清,只能默默承受沈默的指責,一肚子氣沒處撒。
要說這思想界的人就是隨性,沒有嚴密的組織、沒有明確的綱領、沒有完整的計劃,想到哪干到那,怎么可能成大事?
別看在普通士子黎庶的眼里,他們好像全知全能、很厲害的樣子。但在沈默這樣的官僚眼中,他們真的只是些天真單純易擺弄的小白羊而已。
郁悶的仰脖飲下一大碗酒,何心隱擦擦嘴,臉轉向一邊,也不看沈默道:“山野之人,本就不該摻和廟堂之事,這下給你添亂了,實在對不住,以后再也不會了!”
“柱乾兄,我開句玩笑,你反倒認真了,”沈默這下卻一臉歉意道:“這么多年沒見,我卻凈說些掃興的話,實在是不當啊……”說著端起酒碗道:“我給你賠不是了。”便將一碗酒全都飲下。
雙方畢竟還要繼續合作,所以點到即止便可。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錘,有些話沒必要說的太明白……相信這次之后,王門上下便會知道,自己不會像徐階那么好說話。有了這層鋪墊,如果還有人不知收斂,自己再出手收拾,也沒人能說什么。
剛完火,何心隱也感到后悔,但話既出口,他決不肯收回,這會兒見沈默主動賠了笑臉,也就趁勢下臺階道:“我這犟牛脾氣,只怕到死都改不了,還望你海涵。”和沈默又碰了碰酒碗,他接著道:“我方才之所以那么失態,實在是覺著,你這次沒能當上輔,真的很可惜。”
“我還年輕,慢慢來嘛。”沈默云淡風輕道。
“只怕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啊!”何心隱嘆口氣道:“本朝的內閣輔,雖然被天下人以‘宰相’視之,但自第一位解縉起,到徐階這一任,任過輔一職的有四十多人,卻沒有一個名副其實。”
“我覺著分宜和華亭的權勢,不亞于古時宰相。”沈默微笑道。
“權力是夠了,但于國于民無補。”何心隱卻不屑道:“這算是什么宰相?”
“那你覺著怎么才算稱職的宰相?”沈默捏幾個茴香豆,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宰相,當致君堯舜、為國柱石,虛心以待令,有口不私言!使天下無苛政、無酷吏,耕有其田、學得其志,國泰民安,疆土永固!”何心隱幾乎不假思索道。
沈默聽他說完,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要按你這個標準,怕是過去不曾有得,將來也不會出現。”
“是的,這種宰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說著何心隱目光狂熱的望著沈默道:“可是老弟,你就有可能成為這千古一相啊!”
“何以見得?”沈默淡淡道。
“誰都知道,現在大明到了危亡之際,改革變法已經成為大勢所趨,這就是天時;你出身東南,而朝廷要想變法成功,關鍵就在東南。你在東南的人望之隆,五百年來不做第二人想,若是你來主持變法,則可事半功倍,這是地利;當今皇帝是你的學生,又是個毫不管事的,治國安民,還不是依靠輔?這就是人和!所以,你若當上這一任輔,盡可把滿腹經綸用于指點江山,激濁揚清,開創太平盛世!”何心隱整個人都亢奮起來道。
沈默卻沒有被他感染,笑謔道:“柱乾兄,你若生在戰國時代,就是蘇秦、張儀一樣的人物。”
何心隱聞言毫不慚愧道:“可惜生錯了年代,身懷屠龍技,卻無處施展啊!”
“哈哈哈,好一個身懷屠龍技……”沈默端起酒碗道:“當浮一大白!”
“干!”何心隱來不拒,又是一飲而盡,這就連喝了五碗,臉色酡紅,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想不想聽聽我的屠龍之技?”
“洗耳恭聽。”沈默也有些酒了,但他的意志力,足以保持清醒。
“若是我為宰相,當做三件事!”何心隱伸出三根指頭道。
沈默端著酒碗,默不作聲的聽他宣講。
“若想廓清政治,開創新風,”何心隱很是激動,他一生行走江湖,對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有著深入的觀察;雖然身處草莽,卻滿懷憂國憂民之心,苦苦思考救世之策幾十年。現在終于可將多年來縈繞于胸的治國大計,講給一個信任自己、自己也信任的當政聽到,這機會實在太難得了。便語調激昂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刷新吏治、選賢用能,消除朋黨。官乃治國之本,用賢臣、遠小人,則可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反之則生靈涂炭,國無寧日。”
“縱觀本朝兩百年來,官居一品、祿秩豐隆不計其數,然而卻沒有幾個肯實心為國勞,為百姓謀求福祉的。這是為何?就因為小人朋比黨之,賢人多不在朝。”何心隱侃侃而談道:“我今年五十二,自成年后,經歷過兩個宰相。先是嚴分宜,他所用之人,多為同年、學生、鄉誼、親戚,朋黨,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則被排擠迫害,盡數凋敝。他這是將朝堂當成了自家食堂,能為百姓著想就怪了。”
“再說近一點,被天下人稱為二百年來第一賢臣的徐階,也是一樣的黨同伐異,科道言路,天下各州府憲臺,兩京各大衙門,一半官員出自門下……”
這要是談起吏治來,怕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沈默不得已打斷他的話頭道:“實例就不必舉了,朋黨問題由來已久,不是說解決就能解決得了的。進賢用能,說起來容易,實際做起來也非易事……”說到這兒,他感觸頗深道:“現在的官員,許多人是’說就天下無敵,做就無能為力’,那些名氣大的清流名臣,道德文章沒的說,可到了‘錢糧刑名、水利農政’這些實際政務上,根本就與白癡無異。還一點不虛心,幫不上忙凈添亂!”
“這正是我要說第二點,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何心隱道:“何謂‘循吏’?就是那些實心任事、又能奉公守法的官員!這些人可能沒有華麗的學問、顯赫的名聲,在衙門里也是不顯山不露水,品級大都不高。但他們其實稔熟政務,是維系各衙門運轉的靈魂人物,也是能讓這個朝廷擺脫困境的雪中之炭。”
聽到這兒,沈默的神態凝重起來,他知道,每個衙門里,大抵都有這樣的‘循吏’存在,但大都不討同僚所喜,之前為了積攢人品,討好大多數人,他在選用官吏時,并沒有向這些人傾斜。但現在情況不同了,自己的地位幾乎無可撼動,有些事情,該做就不能等了。
見沈默凝神傾聽,何心隱深受鼓舞,繼續大聲道:“而清流,則大都是翰林出身,學養過人之人,這些人以圣人教誨為最高準則,講究守,敢于犯言直諫,這是好的一面。然而他們好名而無實,不敢慷慨任事、唯恐有傷名聲……”
這老何真是指著和尚罵禿子,把沈默說的老臉通紅,好在有了酒,看不大出來。
“人都說清流難做,我說錯,清流好做,循吏才難做!”何心隱已經完全進入狀態了,拍著桌案道:“清流只要個好名聲,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什么都不做,自然無過!我觀當今所謂清流,不過是些尸位素餐、沽名釣譽之徒而已。”他頓一下道:“循吏難做,因為循吏要做事,做多錯多得罪人多,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舉步維艱,內外交困。故而許多當初誓要‘治國平天下’的年輕人,在做了一段時間循吏后,嘗盡人間冷暖,便轉作清閑之流去了。這還是好的,還有好些不自愛的,與jiān胥猾吏同流合污,把手中權力兌成金錢美女享受去了。”說到這,何心隱喟嘆一聲道:“故而循吏少啊,還大多明珠蒙塵,更讓那些立志做循吏的年輕人灰心。要是再不大用這些人,怕再過幾十年,就要徹底絕跡了……”
“說得對,切中時弊!”沈默終于也激動了,緊緊握著何心隱的手臂,肅然動容道:“真是當局迷、旁觀清!可笑我一直喟嘆無人可用,原來是有眼無珠,不能識人吶!”說著興奮的搓搓手道:“我要把你今夜的話記下來,給皇帝上條陳、給高閣老寫信,一定不辜負你的高見。”
“我還有第三條呢。”何心隱開懷笑道:“聽我說完再記也不遲。”他也覺著真是痛快,方才的不快早就拋去沈京將戰斗的地方,只剩下滿身的希夷和振奮了。
“請講請講。”沈默給他倒酒道。
“這第三件無比困難,比前兩件加起來都難,可朝廷要是不做,把前兩件做好也是白搭。”何心隱沉聲道:“還是逃不過亡國的危險。”
“是嗎?”沈默擱下空了的酒壇,等他的下文。
“那就是,打擊豪強,抑制巨室。”何心隱頓道。
此言一出,方才還很激動的氣氛,一下又凝滯下來。何心隱緊緊盯著沈默,用一種奇怪的語氣道:“怎么,連私下談談都不敢嗎?”
“和你有什么不敢說?可說有什么用?關口還是做啊!”沈默嘆口氣道:“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你看歷朝歷代,哪個跟巨室作對的宰相,有過好下場?”
“那你就眼睜睜看著亡國吧!”何心隱勃然變色道:“你是狀元之才,一部二十一史,想必爛熟于胸。難道不知道,歷朝歷代釀成社稷禍變,全都是巨室所為!當年我為了找出天下之病,歷時十二年,走遍全國兩京一十三省,所見所聞,只能用四個字形容,那就是‘觸目驚心’!一面是百姓下無立錐之地、身無蔽體之衣,奄奄一息、嗷嗷待哺!一面是那些皇室宗親、官宦人家揮霍無度,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是我當今大明的真實寫照……”說到這時,何心隱已是目眥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