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正文
守衛森嚴的大理寺大堂,審訊繼續。
“審訊筆錄何在?”海瑞問那胡言清道。
“一直在萬大人手里……”胡言清道。
海瑞看向萬倫。
“方才就說過,”萬倫悶聲道:“已經燒了。”
“燒了?”海瑞沉聲問道:“既然是關于案件的正常問題,為什么要燒了呢?”
“這個……”萬倫又一次詞窮。
“你先想著……”海瑞則又一次放過他,問那胡言清道:“你可還記得審訊內容?”
“全都記得。”胡言清道:“為免遺忘,下官回去后,又默寫了一遍。”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條陳,送給書辦轉交海瑞。
海瑞不接那條陳,而是直接讓書辦當堂念出來。
這一吩咐,讓包括胡言清在內的都察院三人,一下都變了臉色。
“慢……”王廷相忍不住出聲阻止道:“海大人,事關重大,還是先看看,再決定是否公開吧……”
“皇上有旨!”海瑞朝著皇宮方向一抱拳道:“此案要給天下人交代,自然不能隱瞞!”說著對那書吏吩咐道:“念!”
書吏只好放聲念起來,一開始還好,但到了中段,萬倫那囂張的態度,引起了所有人的震驚……其實一般的筆錄中,都是要將問話者的語言潤色過的,所以萬倫審訊時毫無顧忌,但胡言清存心賣他,不添油加醋就不錯了,又怎會幫他文飾?這下可把遮羞布給扯了,連6綸都暗自咋舌,誰說讀書人就溫文爾雅了,這不耍起橫來,也不比俺們鎮撫司的差?
萬倫真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可兩手被枷著,不愿聽也只能聽下去……哪怕是在錦衣衛大牢里,他也實指望著,有大人物能為了掩蓋真相,把案子糊弄過去。這樣雖然會有風言風語,但畢竟沒有查實,總能掩耳盜鈴不是?現在看這個海瑞,如此不講規矩的亂搞,其余陪審諸人,又好似木偶一般,坐在那里任其胡來。他終于知道……自己那一絲僥幸破滅了。
身敗名裂,遺臭萬年,這就是自己辛苦為人賣命的結果……萬倫恨啊,恨自己鬼迷心竅!恨胡言清出賣自己!恨這海瑞不講規矩!恨那些那把自己視為馬桶的大人物!
他在這里不停的恨這恨那,那邊書辦的聲音一刻未停:“萬倫問:‘是何人指使你偽造圣旨的!’胡宗憲答:‘胡某堂堂東南六省總督,豈能受人指使?’萬倫道:‘那我換個問法……你有沒有同謀?’胡宗憲答:‘此乃我一人的主意,并未問過他人!’萬倫道:‘這么大的事情,你不可能不向身邊人咨詢吧!’胡宗憲答:‘你矯詔來山東審我,可向身邊人咨詢過?’萬倫道:‘你……你可以不招,待會兒不要后悔!’”讀到這,他抬頭望向海瑞道:“后面沒有了。”
“后面他便叫下官出來,不許再記錄。”胡言清接茬道:“因為他把東廠的人叫進來,讓他們對胡宗憲用刑,要逼他講出同謀是誰。”
“是這樣嗎?”海瑞望向萬倫道。
“……”萬倫怨毒的盯著胡言清,半晌才從牙縫擠出兩個字道:“屬實……”
“然后東廠的人,就進來幫你動刑了?”海瑞接著問道。
“是。”萬倫點下頭道,他已經心如死灰,準備破罐子破摔,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
見他放棄了抵抗,海瑞卻不趁勢追擊,而是又望向王廷相道:“王大人,下官有第三個問題,還望您賜教。”
“講。”王廷相依然了悟……這海瑞是存心想把內幕都挖出來,所以才會一再對萬倫展開心理攻勢……從給他戴刑具、到滿堂或坐或站,就只讓他一人跪著回話,再到張弛有度的言語刺激,最后用胡言清的叛變,審訊詞的曝光,徹底擊垮了他的心防。
如果這個海瑞,不是那種心機深沉之輩,那就是早有圖謀,一步步都規劃好了!無論哪一種,若任他這樣搞下去的話,結果必然是云開霧散,那些天上的神仙,全都現出原形!
王廷相不是萬倫那種,不知輕重之人,他知道一旦那些大人物東窗事,勢必引政壇的大地震,到時候神仙們自顧不暇,誰還在意對自己的保證?為了大局也為了自保,他都得想個辦法,不讓這場審訊繼續下去了。
“據我所知,東廠和都察院的關系歷來惡劣,說相互視為仇敵也不為過。”海瑞望向王廷相道:“為何他們這次如此聽話,竟乖乖的違背旨意,把胡宗憲帶到偏離官道近百里的夏鎮受審?還能因為萬倫一聲令下,便對本該由他們看管保護的胡宗憲施以重刑。請問什么時候,都察院和東廠已經和好了,還是說東廠已經成為貴院的分舵?”
終于還是問到宮里了,王廷相的表情放松下來,那邊馮保卻緊張起來。
“請回話!”海瑞沉聲道。
“這個問題,”王廷相望向馮保道:“我得問過這位公公才能回答。”
“問吧。”海瑞不能像對萬倫那樣,對待一名二品大員,哪怕他現在是待罪之身也不行。
“這位公公,”王廷相便對馮保道:“皇上曾經有過旨意,說‘宮里的事情宮里管,宮外的事情宮外管’,現在這位海大人要問東廠的事,本官可不可以回答他?”
“這么個……”馮保露出為難的神色道:“皇上就叫咱家來旁聽,咱可不敢自作主張。不過皇上確實說過這句話,”說著朝海瑞笑笑道:“海大人,現在已經是中午,大家都又累又餓。您看是不是先午休,等咱家請示過皇上,咱們下午再接著審?”
“不忙著吃飯。”他這話tǐng客氣,海瑞卻不給他面子道:“公公放心,本官問話不會涉及宮里。”
有了海瑞這句保證,馮保也不怪他沒禮貌了,便愛莫能助的望向王廷相,意思是,我幫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
“王大人,下官方才的問話不太清楚,可能引起您的誤會了,”海瑞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現在換個問法,您是通過什么方式,給東廠下令的。”
“通過關系,打了個招呼。”王廷相只能吞吞吐吐道。
“口頭的還是書面的。”海瑞追問道。
“口頭的。”王廷相咽口吐沫道。
“馮公公,”海瑞轉頭望向馮保道:“去山東的東廠珰頭,雖然已經死于非命,但他的上司仍在吧!”
“你……”馮保的白臉都要皺成菊花了,說著望向那官道:“下面幾句別記。”
官望向海瑞,見他點頭,便擱下筆,正好休息一下手腕子。
馮保這才小聲道:“海大人,不是說了不涉及宮里嗎?”
“我只問些常規問題。”海瑞淡淡道:“比如那死了的珰頭歸誰管。”
“他是東廠的人,自然都歸廠督管了。”馮保不欲在外面講述東廠的結構,只能含糊道。
“那好,請公公回去稟明皇上,東廠提督太監和左都御史內外勾結,圖謀不軌。”海瑞石破天驚道:“本官也會上本,向皇上奏明情況的。”說著望向那官道:“繼續記錄!”
“海剛峰!”王廷相徹底裝不下去了,從椅子上彈起來道:“你不要含血噴人,本官幾時與東廠勾結來著!”不扯上東廠,他頂多是個抗旨行事之罪,大不了烏紗不要,回家安享晚年就是。可現在讓海瑞這樣一攀扯,他可就是掉腦袋的大罪了。
自古以來,內外勾結,都是君王最大的忌諱,隆慶皇帝再仁慈,也不可能例外的。
‘啪……’海瑞一拍驚堂木,目光如刀的緊盯著王廷相,寸步不讓道:“不是勾結的話,那東廠提督,怎能憑你一語便違背圣意,幫你又打又殺?告訴我到底是你大還是皇帝大?”
“當然是……”王廷相的氣勢被壓下來,低聲道:“皇上大。”
“那他為何因你一言,就違背圣意?!”海瑞冷聲道:“這還叫沒有勾結,不知皇上會不會信!百官會不會信!”
“你……我……”王廷相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黑,最后竟眼前一黑,直tǐngtǐng的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了。
“王大人……”場中登時一片混亂,楊豫樹親自下場去扶王廷相,王廷相的隨員也沖進來,一邊圍著他家大人,一邊對海瑞怒目而視,口中還不遜道:“逼死我家老爺,你也要償命!”
海瑞如尊神般坐在那里,絲毫不為所動的一拍驚堂木道:“肅靜!”
“威…武……”堂威聲大作,登時把所有的噪音壓下。
“把王大人扶下堂去,請太醫診治。”海瑞沉聲下令道:“其隨員擅闖公堂,對堂上官口出不遜,本當每人杖四十,姑念其護主心切,減為五下!膽敢有再犯者,一下不減!”
他這最后一句,愣是讓那些隨員,把噴到嗓子眼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段插曲之后,大堂里恢復肅靜,海瑞望著驚混未定的堂下諸人道:“王總憲的問題暫且擱下,待其恢復后再說。”又看著萬倫道:“我之前的幾個問題,你可以交代了吧?”
看著王廷相被海瑞逼得要用裝死過關,萬倫心中升起一團凄涼,滿心決絕,緊盯著海瑞道:“好好手段我看你海瑞比孫猴子還厲害,這是要大鬧天宮啊!”說著目光掃過堂上眾人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真相,那就問吧問吧”他的聲調陡然提高,近似嘶吼道:“只要你們敢問,我就什么都敢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眾人無不變色。
但海瑞除外,他被萬倫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激怒了,也拍案而起道:“那我現在就問你到底是不是王廷相指使你,對胡宗憲刑訊逼供!”
“不是!”萬倫搖頭道。
“那是何人?”海瑞追問道:“不要說‘自作主張’這種鬼話!”
“那人就是……”萬倫望著眾人,一字一句道:“當今內閣次輔、中極殿大學士李net芳,這下海大人滿意了吧!”
那一直奮筆疾書的官,竟硬生生止住手腕,畏畏縮縮的站起來,用袖子擦擦糊住眼的汗水,巴巴的望向海瑞道:“大、大人,這個……小得實在不敢記。”
“那就先停一下……”這次玩得太大,6綸也沒法看戲了,便次開口道:“海大人,我看這段就不要了,重審吧。”
“是啊……”馮保也接口道:“這姓萬的胡亂攀扯,咱們可不能不長腦子啊。”
楊豫樹雖然不說話,但也一個勁兒的看海瑞,意思是讓他適可而止。
“拿過來。”海瑞卻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只對那官道:“我親自記。”
官便將記錄的卷紙端到大案上,海瑞提起筆來,將萬倫方才的話填上,繼續問道:“你說是李閣老,可有證據?”
“本來有他給我的親筆信……”萬倫低聲道。
“你怎么確定是親筆?”海瑞頭也不抬,邊問邊寫道。
“我倆是同年同鄉,本來關系就不錯,他又是狀元,在我們同年中早達,所以我對他一向奉承。”萬倫便竹筒倒豆子似的道:“后來得了有油水的差遣,逢年過節,便有冰敬、炭敬送上,他都寫信給我致謝,平時也有些書信往來,所以他的字,我認不錯。”
“那封信何在?”海瑞問道:“難道也燒了?”
“這才是我讓仆人燒東西的真正目的……本以為保住他,他就能保住我,可現在……我也沒必要替他硬抗了。”萬倫嘆息一聲道。
聽他說燒了,眾人不禁都松了口氣,只要沒有證據,這事兒就沒法鬧大!誰知萬倫的下一句,卻把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其實真相是,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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