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鎮是微山湖畔的一個小鎮,事實上,在今年之前,這里還叫夏村,其規模可想而知。但因為大運河縱貫微山湖南北,隨著近些年往來船只愈發稠密,為了便于管理這段異常寬闊的‘河面’,漕運衙門在此設立了分司,隨著衙門的建成,官吏漕丁的進駐,就在今年,夏村升格為了夏鎮……
但叫什么也改變不了,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全靠過往船只帶來人氣的情況。這些年冬天又冷得出奇,還沒進十一月呢,河面就冰封起來,便有最少三個月不能航運。而這時候的夏鎮,就顯得格外的偏僻、安靜、幾乎與世隔絕……
“賊老天,這是發了哪門子癲?”一個穿著厚厚棉大氅,頭帶皮帽子的中年男子,跺腳站在結冰的碼頭上,低聲抱怨道:“記得小時候,不到臘月不用穿襖,這些年是怎么了?”
“可不……”另一個和他一般打扮,年紀也差不多的男子,點頭道:“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旱,再這樣下去,北方真要赤地千里了。”
“這叫自作孽、不可活”一個比他們年輕些的男子,卻冷哼一聲道:“皇帝不理朝政、大吏貪贓枉法,百姓民不聊生,這是上天在示警”說著對那第一個男子道:“大人,我等這次一定要將那‘總督銀山’,還有他身后那些人揪出來,還朝廷一個朗朗乾坤”
“哈哈……正該如此。”那男子打個哈哈,有些尷尬的望著第二個人,好在那人似乎沒在聽他們說話,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南邊新修的官道上,在那里,一行人馬正不疾不徐的行駛而來。
“來了”三人同時低呼一聲,便不再交談,而是正了正頭上的皮帽子,想把這身冬瓜似的裝束,穿出點嚴肅高貴來。
那些在一邊懶懶散散的漕丁,也趕緊過來列隊,只是高矮參差有差,又從沒站過隊列,一眼看去,東倒西歪。幾位大人的本意,是讓他們壯一下聲勢的,這下完全達不到目的了。
不多會兒,那隊人馬近了,竟然是那些押著著囚車的東廠番子,他們身后,還緊緊跟著一隊錦衣衛的緹騎。遠遠看去,倒像是廠衛聯合行動,把那幾個官員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說:這么高的規格啊……
“哪位是萬中丞?”看到立在碼頭邊上的幾人,還有癟癟索索的漕丁,那東廠珰頭也不下馬,大喇喇的抱拳道。
那第一個官員便站出來,也抱抱拳道:“本官正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萬倫。”說著從懷里掏出印信,東廠檔頭也不下馬,啪地一甩鞭子,竟把那印信從他手里卷走,再把鞭子一手,抄手就將那印信拿住,隨意的看了一眼,便抱怨開了:“萬中丞,不是咱說你,怎么找了這么個鬼地方?偏出官道最少六十里,兄弟們都要累散架了,感情咱們的腿腳不值錢是吧?”
“你……”那個年輕些的官員,當時就要發作,被第二個官員拉一把,搶先淡淡道:“衙門里已經燒旺了地龍,請諸位欽差進里面歇息,沒什么好招待的,一黃二白、酒肉管飽。”
“還是這位大人上道。”東廠檔頭輕蔑的瞥一眼那年輕些的官員,道:“人就交給你們了,快審快結,最多三天時間。”
“呵呵,下官不是都察院的人,”那第二個官員一側身,表示自己只是地主:“下官凌云翼,乃是這漕運分司的提舉而已。”
“管他給誰呢,”那珰頭大喇喇的揮手道:“反正從現在算起,就三天時間。”說著回頭看看押車的四個番子道:“你們須得寸步不離的跟著,要是犯官少了點什么,小心你們的狗頭。”
幾個番子一起應道:“喏”
說完,這些個朝廷鷹犬便往漕運分司衙門招搖而去。
三個官員連忙讓開去路,兩個年長的在邊上相視苦笑,這些廠衛特務,抓住機會就要人難看,好像整治了官員,他們有多大快感似的。
那年輕官員則面露憤怒道:“太不像話了……”
“少說兩句吧。”第一個官員看看他,淡淡道:“和他們有理也說不清,還是省下力氣,趕緊開審吧,三天時間……”說著搖搖頭道:“不樂觀。”
“是啊,抓緊時間吧。”那漕運衙門的凌云翼道:“提審房都是現成的,二位只管放心審問就成,那些兵丁我替你們招呼了。”
“多謝。”兩人一起向他行禮道,這次能找到這么個隱蔽的地方審問犯人,多虧這位嘉靖二十六年登科的兄臺幫忙,沒理由不感謝人家。
漕督衙門的職責,是保證大運河,這條維系京城的動脈的安全通暢,所以擁有很大的權力,對于不法分子,可以無需經過地方官府,直接抓捕審訊,是以這個分司衙門中,便有按照按察司標準修建的提審房。
這種臬臺大牢才有的提審房,都是明暗兩間。提審犯人在外面的明間,記錄口供的人在夾層的暗間……據說這樣問案便于套供,因為人犯見無人記錄,往往可能放松警惕,把原本不愿招的話,在不經意間說出來。
兩個問案的御史,已經除下了笨重的棉衣,穿上官服戴上烏紗,他倆的官服一紅一藍,但胸前都補著威嚴的獬豸,顯示其口含天憲的身份。果然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兩人在沒有外面時的畏縮之氣,反而顯得儀表堂堂、不怒自威……朝廷遴選御史,本就是要求嚴格,其中一條,便是相貌要威嚴,國字臉、丹鳳眼最好,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去。
那穿紅袍的,正是四品僉都御史,負責此案的萬倫,他看看那躍躍欲試的胡言清道:“先委屈老弟,在暗房中筆錄,茲事體大,不能假他人之手。”說實在的,要早知道這山東巡按胡言清,是個三十不到的毛頭小子,他就自己單干了。
胡言清有些不愿意,但對方是上官主審,也只好悶著頭,到暗室里坐下,然后把門一關,從外面就只能看到一面普通磚墻,根本意識不到還有個暗門。
一時安靜下來,萬倫也在提審房坐下,心中盤算著待會兒審問。不一會兒的,便聽到腳步聲響起,大門推開,就見四個東廠番子,把一個穿著棉襖,沒帶刑具的垂垂老者夾在中間,帶了進來。
萬倫和胡宗憲是認識的,當初后者還在總督任上時,前者便為調查嚴世蕃的事情,到府上拜會過兩次。時至今日,兩人的地位掉了個個,原先誠惶誠恐的小巡按,現在踞案危坐,而當初不可一世的胡大帥,卻成了他審問的階下之囚。
此時此刻,胡宗憲那昏花的兩眼中,自然沒有了當時那種居高臨下,可也并沒有待罪革員該有的恐懼和乞憐,他只是目光灰暗卻平靜地望著對方。
萬倫辦案三年,經他手判死刑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自問殺氣已經不弱了,但在望向毫無當年威勢的胡宗憲時,還是不自覺的保持了尊敬,目光淳淳的望著他,吩咐那東廠番子道:“給革員搬把椅子。”
面對著威嚴的四品御史,這些東廠番子也比在外面時規矩多了,乖乖把靠墻的椅子搬到大案對面。
“不要對著大案,朝著東邊擺。”萬倫道。
番子愣了一下,但還是照做,把椅子面朝東邊擺在那里。
“再搬把椅子對面擺著。”萬倫又吩咐道。
番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又從墻邊搬過來另一把椅子,擺在那把椅子的對面。
“四位出去吧,把門關好。”萬倫淡淡道。
“這,我們要看守人犯。”番子這下不能照做了。
“你們在門口守著,里面人還能插翅飛了不成?”萬倫皺眉道:“只要在這個門里發生的事情,一概由本官負責。”
番子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
萬倫支走了番子,這才從大案前走了過來,望著胡宗憲,手往西邊的椅子一伸道:“請坐。”
胡宗憲看了看他,坐了下來。
萬倫也坐下來,定定地望著胡宗憲道:“你是革員,我不能再以職務相稱。但你的功名沒革,你早我三科,便稱你一聲前輩吧。”
胡宗憲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你可能奇怪,為何會在中途審你。”萬倫沉聲道:“晚輩不妨告訴你,因為一旦到了京城,可能還沒開審,你就先瘐死在牢里了。”
胡宗憲眼皮微動,但不吭聲。
“我知道你還沒糊涂,”以為他不信,萬倫淡淡道:“前輩堪稱一代人杰,當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的存在,已經威脅到某些人的安危了,所以當初的情分,反而成了人家痛下殺手的理由。”
胡宗憲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
“我雖然辦你的案,但和前輩你無冤無仇,也不想看著曾經的抗倭功臣,變成萬人唾棄的罪人。”萬倫見法子有效,繼續道:“只要你配合……”
聽到‘罪人’這句話,胡宗憲的呼吸更加急促,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胡某是不是罪人,不是你們能說了算的……”
雖然被他頂了一句,但萬倫心中暗喜,最怕他萬念俱灰、死豬不怕開水燙,只要還有執念就好,就能加以利用,攻破他的心防:“前輩此話,晚輩不敢茍同,史家如何評價一個人的是非功過?還不是參考清流士林對他的評價?”說著壓低聲音道:“前輩這是何苦,要替人背這個黑鍋呢?”
“不懂你的意思……”胡宗憲垂下眼瞼道。
“也是,前輩做了那么多事,又怎知晚輩問的是哪一樁?”萬倫坐直身子,沉聲道:“你雖然已經致仕,但畢竟是一品大員,抗倭功臣,要是沒有如山鐵證,朝廷也不敢把你怎樣。”這個萬倫確實是個審訊專家,他先對胡宗憲以禮相待,使對方放松心防,然后又出言詐唬,擾亂他的心念,待得胡宗憲心情大亂后,才直擊對方心頭橫亙的謎團,這套心理戰術從來都是無往不利、無所不破
胡宗憲果然入彀,瞇著眼睛望向那萬倫,分明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意思他一直想不明白,如今王直也算是與朝廷講和,聽說年初還得了個什么‘皇家海運隊’之類的稱號,如此皆大歡喜的結局,按說當時的是是非非,應該全都揭過才是,怎么又抓著此事不放了?還說自己謀反?實在是難以理解。
“因為你寫給王直的那些信,還有給他的那些圣旨”萬倫這才不慌不忙的甩出撒手锏道:“他都已經交給了皇上”
胡宗憲先是眉頭一皺,旋即又舒展開來,索性閉上眼睛……這話時把自己,還是把王直當成三歲孩子?將昔日的蠅營狗茍捅到皇帝那里,對老船主有什么好處?王直是絕對不會這樣干的
“你別不信。”萬倫淡淡道:“王直惱了朝中某大人,你的東窗事發,只是誤中副車而已”審問從來都是虛虛實實,萬倫不能把真相告訴胡宗憲,那樣震撼不夠,而且也不能這么早出底牌。不過現在這個說法,也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總憲大人的主意……據說年初,王直率艦隊去援助呂宋,和洋毛子僵持了幾個月,雙方都筋疲力盡時,那個勞什子南洋公司斜刺里殺出來,攻占了呂宋的首都,摘了王直的桃子。現在,王直雖然仍占著玳瑁港,但主要航道不在那,主要城市也不在那,一下子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了。
也不知總憲,是和那位傳奇般的老船主真有聯系,還是靠情報推斷出來的,反正他就是認定了,那人和王直之間必有矛盾而這矛盾,也必為胡宗憲所知悉。
然而胡宗憲卻緩緩搖頭道:“本人已不問世事多年,對現在的時局一無所知,還請這位中丞,把話說明白一些,”說著也不只是諷刺,還是自嘲,低低道一聲:“以免白費口舌。”
“好”見他果然不是那么好對付,萬倫反而斗志盎然起來,拍案道:“那就說明白點,那些所謂‘圣旨’,全都查無對證,乃是偽造的”
“這問題……”胡宗憲捻須沉吟片刻,抬起頭來道:“該去問王直。”
“你……”萬倫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苦心設好的籠子,卻成了人家投向自己的武器。他卻也不想想,胡宗憲二十六歲中進士,縱橫南北、出鎮東南,什么樣的風浪沒見過,什么樣的伎倆不知道?想用區區雕蟲小技,就誆到自己想要的,純屬自取其辱
“不要再狡辯了……”萬倫只好再拋出一張王牌道:“當初幫你偽造圣旨的‘妙手’張讓,已經被我們在江西老家抓捕了,對此事供認不諱,他手里還有你寫的條子,刑部的人也鑒別過了,就是你胡大人的字跡”
“年代久遠,記不清了……”胡宗憲垂下雙目,又是這一句。但他心里,已經起了滔天波瀾,看來對方是蓄謀已久、準備充分了,自己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
“狡辯是沒有用處的。”萬倫知道他認了,乘勝追擊道:“甚至你一個字不招,僅靠手上的證據,我們也能定你的罪”
他說完這句話,胡宗憲心里的疑團,一下就全解開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是打得這番主意心里一通透,他也不再裝下去了,神態很快恢復鎮定,昔日那位顧盼自雄的胡大帥,仿佛一下又回來了。他的嘴角掛起一絲淡淡的譏諷道:“那,何必要跟東廠的人串通,偷偷把老朽弄到這里來呢”說著冷冷看他一眼道:“圣旨我看過,是要把我押赴京城受審,現在卻在中途審我,請這位中丞,拿出新的圣旨,否則,老夫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你、你……”萬倫的黑臉一下子煞白,他這才知道,原來胡宗憲一開始這么配合,是為了從自己嘴里套話,待解開心中的疑竇后,便不再跟自己演戲了。
小子,不要因為虎老了,你就比他強。老虎永遠是老虎,就算只剩下骨頭,也還是虎骨不是犬類可以比擬的。
萬倫當然拿不出圣旨,這本就是一出‘先斬后奏’的戲碼,他終于知道,自己比胡宗憲差的太遠,頓時失去了靠言語擊敗對方的信心——
分割——
知道大家都著急看書,咱也不攢稿,就是寫完了就發。繼續寫,繼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