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偉人說過:‘如果道歉能解決問題,那這世界早就極樂了。’
同樣道理,高拱也不可能僅靠幾句道歉,就撫平對徐閣老心靈造成的創傷。宴會之后,徐階再次稱病,并向皇帝遞交辭呈、堅決乞休,任憑皇上如何挽留,也不肯再出。
高拱倒想回內閣視事,然而那天一出門,便被早守在胡同里的十幾名言官把轎子圍住,竟一齊破口詈罵起來
雖然隔著轎簾,但高拱仍能聽得清清楚楚,那些人罵自己‘跳梁小丑’、‘忘恩負義’、‘兩面三刀’、‘虛偽至極’、‘喪心病狂’、‘良心讓狗吃了’……幾乎把世上形容丑惡的詞語,全都加諸在自己身上。
然而他又不能和這些瘋狗一般見識,他知道,如果自己和那些人辯論的話,只會落入他們的圈套,無論輸贏,都丟盡了自己的顏面。但他絕不會被這些人罵回去的是的,絕不
那天醒酒之后,回想起自己給徐階道歉的場景,高拱連扇了自個十幾個耳光,怒罵自己鬼迷了心竅那樣的高拱不是真正的高拱,真正的高肅卿,是有進無退、寧折不彎、死也要站著,明知不敵也要拔劍的偉男子那樣的事情,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掀開轎簾,看一眼驚慌失措的轎夫,高拱沉聲道:“愣著干什么,去內閣”
“老爺,他們擋道……”管家高福小聲道。
“打起儀仗來”高拱冷哼一聲道:“看誰敢阻攔”他有那‘大學士張’、‘官民回避’的虎頭牌,一旦打出來,誰要是敢擋道,立刻揪送順天府……不過高拱素來低調,不愿擺這個譜。
高福趕緊讓人回家去拿,心說還不知是做了案板,還是墊了床腳呢……
吩咐完之后,高拱便坐在轎中閉目養神,心說全當外面是蛙叫了。然而那畢竟不是蛙叫,那些年青官員們見他沒有反應,便罵得越難聽,什么污言穢語都出來了,甚至編排起高閣老的陰私來了。
高拱的呼吸越來越急,雙拳越攥越緊,指節都攥得了白。眼看著就要控制不住,不管不顧的跳出去,和他們罵個痛快
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外面的聲音一下子嘈雜起來,不再是眾口一詞的詈罵自己,竟又有人在指責那些官員:“高閣老怎么惹著你們了,大清早的就在這汪汪”“你們這些當官兒的,怎么還不如我們老百姓,有啥事兒不能進屋去說,罵大街是老娘們兒才會干的事兒”“媽李老三,我們老娘們也不都那樣潑婦才罵大街呢”
這樣或熟悉、或陌生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響,很快就把那些官員的動靜,給徹底蓋住了。
高拱瞪大了眼睛,透過轎子的碧紗簾往外看,只見那些認識、不認識的街坊鄰居,不知什么時候站滿了胡同,正在一齊為他打抱不平
官員們難以置信的望著這些‘刁民’,心說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連高拱的鄰居都這樣刁蠻但身為朝廷命官的優越感,讓他們對這些小老百姓保持著心里優勢,暫時不管高拱,轉而大聲呵斥起百姓來:“大膽刁民竟敢當街咆哮朝廷命官叫巡城御史把你們都抓起來”
“你們這些芝麻綠豆官,還咆哮當朝國老呢”論耍嘴皮子,這些皇城根兒下的老百姓,還真不怵這些飽讀經書的當官兒的:“是不是該讓巡城御史一道抓去了”“傻蛋他們是一伙兒的,抓去了管用嗎?得讓錦衣衛送進詔獄去,聽說里面關得都是官,咱們小老百姓還沒資格進呢”
“混賬”官員們怒斥道:“不要再胡攪蠻纏,快快退去”
“該退的是你們”百姓們群情洶涌道:“不許再罵高閣老”
“無知刁民”一個官員大聲道:“你們袒護的高拱,是個喪心病狂、無恥卑鄙,是蔡京那樣的奸相”
“胡說,高閣老是好官”“他不是那樣的人”人群憤怒的騷動起來,大有一言不合,就揍這些混賬的意思。
官員們有些驚恐,彼此靠得越來越近了。
“我們不知道高閣老,是有罪還是沒罪”一個老人示意眾人安靜,道:“但我們知道,就算他有罪,自有朝廷、有皇上審判他你們在這兒攔街叫罵算怎么回事兒”
是啊,算怎么回事?一番話說得官員們啞口無言,這十幾個言官,都是不入流的小角Se,見人家左一本、右一本的大出風頭,自己卻沒那本事,上多少本都登不上邸報,全都白費功夫。于是只好劍走偏鋒,心說,奏疏寫得再好,也不如當面罵的效果好便以給徐閣老報仇的名義,相約前來堵高拱的門。
別看他們方才罵得起勁,但真叫他們指出高拱的大奸大惡之處,還真是一片茫然,當然更無法回答老百姓的質問……難道說,我們想出名想瘋了,來這兒給徐閣老出氣呢。打死這些自詡正義的言官們,他們也說不出口的……
見官員們被問啞巴了,百姓起哄道:“答不上來嘍……”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終于有官員忍不住叫囂道:“高拱這樣的狗官,罵罵又怎樣”
“你媽”百姓用罵聲回答了他。
“后生娃,你說高閣老是狗官,那你是個什么玩意兒?”那老漢氣憤填膺道:“北京城那么多官老爺,眼看著那么多地痞流氓、那么多苛捐雜稅,把咱們老百姓折騰過不下去,卻全都裝著看不見。只有高閣老,他老人家請了天子劍,將那些地痞、那些皇店、那些稅關一掃而光我們的日子頓時就好過多了如果他這樣為民做主的大老爺也是狗官,那滿朝文武又是什么玩意兒?”
“就是,你們算什么玩意兒”在百姓們的討伐聲中,那些言官無地自容,連句狠話都沒撂下,就灰溜溜的撤走了。
“來了,來了,虎頭牌找到了。”府上人終于把那倆寶貝找到了。
“用不著了。”高福熱淚盈眶道:“我替我家老爺,多謝諸位街坊了……”
看著外面生的一切,高拱雖然一直沒有出聲,但也是一樣的熱淚盈眶,這些天來積郁在胸中的委屈憤懣,似乎都松動了不少……
然而事態的展,終究不是百姓能左右的,這個早晨生的小插曲,只如投入河中的小石子,Ji起一團絢麗的浪花,卻無法改變河水的流向。
言官們見徐閣老堅決乞休、高拱卻堅持回衙視事,無不義憤填膺,愈加猛烈的彈劾起高拱來……非但北京的言官,連南京御史也參合進來,彈劾的炮火猛烈而持久。每遭彈劾,高拱便上疏申辯求退,然而皇上又會立即下旨挽留,連第二天上班都不耽誤,于是雙方僵持不下,如此月余之后,言官們已是怨氣沖天,在他們看來,正是因為皇帝對高拱一味的徇私,才讓自己總是無功而返的。
于是便有言官上疏,極力抨擊高拱這種‘視被劾為兒戲’的惡劣表現,說高拱這個人,厚顏無恥到了佛朗機也炸不穿的地步,遇到彈劾之后,雖然表面上上疏求退,然而內心十分不以為意。因為他仗著皇上的寵愛,每次遭到彈劾之后,都會安然無恙。一被留用就馬上就得意洋洋地復出視事,且更加的趾高氣揚,天下還有比他更不要臉的東西嗎?
并說這已經成為了朝野中外的笑談,有這種人立在朝堂,正人君子都避之不及,朝廷的風氣也會愈加敗壞,長此以往,連皇上的名聲都會受到牽連。如果下次他再請辭,皇上萬萬不可再加挽留了,還是給他個體面退休,不讓他繼續丟朝廷和皇上的臉了。
遭到這種彈劾,高拱終于無法再安之若素了,只好收拾東西回家,堅決上疏請辭。
皇帝自然堅決下旨挽留,非但如此,為了安撫高拱,表示對他的信任和倚重,封他為少傅兼太子太傅,皇極殿大學士,堪與徐階并駕齊驅。
然而隆慶皇帝這番不恰當的示恩,事實上并非幫助了高拱,而是將他推向了千夫所指的絕境之中——在言官們看來,我們如此賣力的彈劾,高拱竟然還節節攀升,這實在是對言路赤1uo裸的藐視,于是不僅對高拱恨之入骨,甚至對袒護他的皇帝也有了怨氣。
急先鋒歐陽再次出馬,彈劾高拱威制朝紳,專擅國柄,甚至連皇上的意志都可以操縱,對于這樣的權奸,如果不立刻罷黜的話,必然成為國之大禍
之前隆慶只作為調解者,尚可勉強支撐,但現在也成為了被告之一,他便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無力的反駁道:‘高卿忠誠無兩,你們不要這樣說他’,然而他這個皇帝,自登極以來,便整天沉迷后宮,不理政務,上朝的次數用手就能數過來,根本未曾建立起應有的權威,以至于官員們根本不怕他。
于是皇帝的一味偏袒,非但沒有半分作用,反而Ji起更大的公憤,非但言路大嘩,其他官員也按捺不住,開始上疏攻高,右都御史王廷相,素來與高拱不睦,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他陰陽怪氣的上疏說:’人都講禮義廉恥的,朝廷官員更要做出表率。然而現在朝中有個高某人,被彈劾的滿身是包,還不要臉的賴在內閣,不肯認罪伏法,反而得意洋洋,這種人真是活該犯眾怒啊另外,我手下的齊康竟然跟著眾人狼狽為奸,實在是都察院的恥辱,不從重處罰他,我這個右都御史,也不要干了。’
都御史的表態,對言官們來說,無異是一種肯定和支持,然而對高黨中人來說,卻是雪上加霜了,尤其是先鋒齊康,被堂上官如此攻擊,只能也上疏請辭了。
然后真正致命的打擊降臨了,有一個人也上疏表了自己的看法,雖然他的官位不及王廷相,然而其影響力卻是一百個王廷相綁一起,也比不上的。這就是時任大理寺少卿的海瑞海剛峰
話說自從彈劾了嘉靖而不死之后,海瑞便安靜了很長時間,因為他不想總被人,和‘罵先帝’聯系起來,今年春里鬧得如此喧囂,他也一直沒有吭聲,然而這時不知怎地,竟突然冒出來,上了一本《乞治黨邪言官疏》,為徐階辯解說,徐公早年曲事先帝雖然有瑕,然而當時滿朝公卿誰人不如此?不過為求自保爾。況且他彌補了過錯。那高拱指使齊康攻訐徐閣老,自己也其實不過是妄圖取而代之。
一時間竟是萬眾一心,舉國倒高之盛況
與此相對的,是內閣無主、閣臣無心理事,朝中一團混亂,所有政務都停滯不前,眼見著夏稅、秋闈、邊防等許多大事盡在眼前,如果繼續這樣亂下去,后果不堪設想
對此朝中大臣憂心如焚,輪流上門肯請徐階復出視事,然而徐階依然表示傷心過度,也無顏再復出面對朝廷大臣,所以不僅不答應他們的請求,還連番上疏懇請皇帝批準自己的辭呈。
從三月到四月,徐階一共上了十二道辭呈,讓任何懷疑論者都不得不相信其去意之堅決。
比起高拱的不知進退,徐階這種低姿態無疑更加高明,更加能贏的官員們的好感和支持。就連先前與高拱統一戰線的楊博,竟也與數名部院大臣一起上疏,敦請皇帝一定要挽留徐閣老
要知道混斗的導火索,可是胡應嘉彈劾楊博徇私報復,然后才把戰火燒到高拱身上的。按說這對難兄難弟應始同仇敵愾才對,現在楊博卻公開表示,希望朝廷盡快平息混亂,希望徐階盡快回內閣主政,并認為齊康對徐階的詆毀十分不當。這雖然是一個碩德元老應有的態度,然而不能不讓人齒寒……高肅卿已經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
最終,在皇帝幾次三番的恩旨撫慰下,在滿朝公卿的千呼萬喚中,徐閣老終于勉為其難回內閣視事。然而這并不能平息朝廷上下的風暴,同志們,反動派尚未打倒,還不是痛飲慶功酒的時候
于是三法司聯合奏請,嚴懲詆毀輔的御史齊康,隆慶皇帝這時已經完全亂了分寸,只好同意將齊康降職外放……
高拱敗局已定,人心渙散,家中已是大門緊閉可羅雀,自從齊康黯然離京后,連他的親信門生都不敢上門了……
至此,徐階徹底掌握了壓倒Xing優勢,余下來便是‘宜將剩勇追窮寇’、痛打落水狗了
‘殺死’高拱的最后的一枝箭,卻從南京放過來……
隆慶元年五月初,南京戶科都給事中岑用賓、御史尹校等人提出京察拾遺——前面講過,在京察中遭到貶黜處分的,連皇帝也留用不得,這種無上的權威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中,但六科廊給事中,也可以提出‘京察拾遺’,被拾遺擊中的官員,便是終身的恥辱,沒有翻身的可能。
這次北京的言官和高拱鬧得天昏地暗,因為要避嫌,所以他們到底不方便提出拾遺。于是這份責任,便落在南京的給事中和御史肩上。然而按慣例,內閣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遺糾察的,過去也從未有過閣臣遭拾遺的先例,然而這次南京的言官們,便把矛頭指向高拱,彈劾他‘奸邪五事’,以法律程序逼他下臺。
所有人都看出來,此事勝負已分,兩京三十六衙門的官員們,唯恐徐閣老秋后算賬時,以為自己態度曖昧、甚至同情高拱,于是爭先恐后的上書,揭高拱的罪行,表明自己的立場。
在這場令人窒息的大閣潮中,一幕幕丑劇上演著。許多高拱的門生故吏,見他大廈將傾,于是紛紛調轉矛頭,希望以此為自保的投名狀。戶部的左右侍郎徐養正、劉體乾二人,前一個是高拱的同科同學,后一個更是他的老鄉,平時兩人都和高拱關系密切。現在見別的衙門,堂官紛紛領銜上書彈劾高拱,感覺自己也不能落后,否則必定后患無窮。
但他們畢竟不好意思挑這個頭,就想攛掇他們的尚書葛守禮,來領銜聲討高拱的奏疏。然而葛守禮人如其名,當年就不肯阿附嚴嵩,現在又怎會自降身份,摻和進這種毫無底線的人身攻擊中?于是堅決不就。
雖然尚書大人不肯具名,但徐養正和劉體乾還是弄出了個令人嗤笑的‘白頭疏’……他們把題頭處的尚書署名空著,最終還是代表戶部表了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