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于:2011052102:53)
京營官兵大半駐守在兵馬司附近,安定門以東是武驤、騰驤左衛,以及勇士營駐地,以西是武驤、騰驤右衛,以及新組建的神機營駐地。說是新組建的也不正確,因為太祖定鼎時,京軍三大營中,就有神機營的編制,并在太祖、成祖時期大顯神威,立下了赫赫戰功。只是后來土木堡之變,三大營全軍覆沒,于謙改組禁軍,就沒有再復設神機營。
還是大明文武在抗wo戰爭中,看到日本人偶有使用的火繩槍,要比大明以前火銃要先進許多,便萌發了仿制火繩槍,復建神機營的念頭。對此沈默也是支持的,并向朝廷推薦戚繼光為其第一任長官。
這時戚繼光善于練兵的名聲,已經朝野皆知了,朝廷深感僂寇肆虐之辱,又有韃虜如芒在背,十分渴望練一支精兵。在這個背景下,戚繼光與神機營,這一天作之合,自然走到了一起。
于是朝廷將戚繼光從東南調回京城,任命他為神機營副將……主將為襄城伯李應臣,不過老頭只是掛名而已,除了開營時來過一次,再也沒露過面。從招兵到訓練到軍械軍需,都由戚繼光全權負責,他從直隸鄉下招募五千兵勇,以兩千戚家軍為主干,組建了大明第一支由冷熱兵器、騎兵步兵車兵混成的精銳部隊一圳神機營。
現在是下午時間,正是各營出下牛操的時候。沈默他們往神機營去的路上,要經過其它兩衛的營地,隔著柵欄能看到士兵在校場上操練。
只見軍官罵罵咧咧,士兵松松垮垮,甚至還有干脆一起坐在樹下吵吵鬧鬧、嘻嘻哈哈的。
看到大敵當前,京軍的訓練竟然還這樣有一搭無一搭,張居正不禁憂心仲忡,暗道:,神機營應該不同吧。,于是抱著極大的希望,往最西面的神機營地行去,誰知道到了營外,他就傻眼了,只見這里的官兵們這里一團、那里一伙,分散在校場的各個角落,在你死我活的打架斗毆,還有許多圍觀叫好的,卻沒有一個拉架的。
看了這一幕,張居正不由擔憂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訓練而已。”沈默淡定道。
“什么,訓練?”張居正嘴巴半張道:“我看有人被打在地上,一動不動,訓練還有這么玩命的?”
“嗯……”沈默頷首道:“戚家軍的訓練,向來以……慘無人道著稱,每年因訓練傷殘死亡,都會減員百分之五。”
戚繼光在邊上輕聲道:“這是京城,沒那么高,只有一半。”
“那也夠……”變態的,張居正有些暈。
“戚家軍之所以屢屢在戰場上以極低的傷亡,換取極大的勝利,”沈默輕聲道:“就是因為他們,把血都流在訓練場上了。”
“對了,既然是神機營,怎么不見打炮?”張居正回過神來,問道。
“射擊訓練之類的,都在郊外舉行,城里只有日常的身體訓練。”戚繼光解答完了,拿出個銅哨,‘滴滴’吹了兩聲。這清脆的聲音,仿佛具有魔法一般,讓亂成一鍋粥的校場上,瞬間安靜了許多,打架聲,叫好聲全都消失,只剩下官兵快速列隊時,發出的細碎腳步聲。
從門口走到校場前的高臺,大概是二十息的時間,就在這短短的二十息,七千神機營將士,已經列隊完成,站在臺上往下看,每一行每一列都仿佛用尺子量過,整齊的劃出一條條等距直線。而組成線的每一個點,都是一名如標槍般挺立的官兵,齊刷刷、黑壓壓,一片鴉雀無聲,給張居正留下了一生難忘的印象。
“想必爾等都知道!”戚繼光大聲對他的部下道:“韃虜又一次入侵我大明,所到之處,殺掠焚毀不可勝計,此仇不報,愧為男兒!朝廷決意出兵,衛我疆土,驅逐韃虜!”戚繼光說完,轉身朝沈默行禮道:“請督帥大人訓話!”
沈默點點頭,走到了臺中央,目光掃過臺下眾人,他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那都是戚家軍剛組建時入伍的新兵,沈默作為其直屬長官,時常到營中巡視,甚至能叫上許多官兵的名字,當然他們也都認識他……現在,這些當年的新兵,都已經成為了軍官,率領著各自的部下,仰望著昔日的老長官,目光交流中,雙方都有些激動。
“俺答所犯罪行,磐竹難書!這次屠石州城,五萬同胞死于非命!五萬啊,咱們在場加起來,也不過才七千人而已!”沈默的聲音回蕩在校場上:“身為大明的男兒,國家的軍人,你們恨不恨!”
“恨!”官兵們一起吼道。
“恨!怎么辦!”沈默問道。
“殺!殺!殺!”回答舟的,是接連的三聲吼!
“萬人一心兮,太山可撼!”沈默用丹田吼出這樣一句。
“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不管認不認識他,將士條件反射的一起大喊道,聲如巨浪,直貫云霄。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沈默又大喝一聲。
“殺盡韃虜兮,覓個封侯!”官兵們高聲應和道。即使張居正,也能感到場上氣氛的變化……老兵們的眼中,放射出餓狼見到食物時的饑渴,新兵們則明顯肅穆了許多。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蔓延開來,真像施了魔法一般。
這當然不是什么魔法,這是戚家軍的戰歌,每當即將面臨戰斗,主將都會用這四句來宣布備戰,提振士氣!老兵們在南方時,已經聽到過無數次了,早將其當成勝利和榮耀的序曲了,新兵們也操練時也聽過多次,知道這意味著,自己將追隨老兵的足跡,踏上血與火的戰場了……
而這四句話的原創,正是沈默。
簡短而有力的戰斗動員后,戚繼光命令隊伍解散,各自回營打點行裝、裝運輜重,等待開拔命令。得蓋于平日力練有素,這一切都不需要他操心,戚繼光領著眾大人進中軍帳中說話。
升帳之后,沈默坐了主座,譚綸和張居正分坐左右,戚繼光和尹鳳坐在他們下首,至于李成梁,自然老老實實甘陪末座。
環顧一下四周,沈默終于開腔,道:“諸位,要和韃丵子開戰了,沒人看好我們,除了我們自己。”這話引來一陣輕笑,但很快安靜下來,聽他繼續道:“他們都說,蒙古騎兵如何來去如風,如何善于騎射,我軍如何難于應付,打一百次也打不贏……現在,我就要你們拿出取勝之道來!”說完他望向譚綸道:“二華兄,你來北疆的時間最長,先說說你的感受吧。”
“是。”譚綸說話速度不快,但很有條理:“北方的戰場環境對于我軍來說非常不利,廣闊無邊的平原地帶,非常適合大規模的機動馬戰。雖然我們有大量的步兵可用,但機動能力太差,遠不如蒙古人來去如風,所以處處吃虧……”頓一頓,他又類比道:“這點和咱們抗僂時的遭遇很相似,僂寇利用海上的舟船快速機動,讓我們根本無法抵御,也無處抵御,往往被其覷得空當,以少數兵力就打得我軍落花流水。但蒙古人是有著高明戰術的大集團精銳武力,遠非烏合之眾的僂寇所能比擬。咱們原先的那套戰術……甚至包括戚家軍的鴛鴦連環陣,在南方無往不利,可在北方卻無法遏止大規模的馬戰突擊,初到北疆時,我們著實遭了幾番敗績。”
沈默點點頭道:“那是如何應對的呢?”
“我和元敬參考了北方邊軍的作戰經驗與資源,融合我們原先的長處,摸索出兩條制敵之道來。”譚綸也不賣關子,直接道:“一是,以騎射對騎射,二是以我們擅長的陣型和火器,加以改進后對敵。”說著看看戚繼光:“于是我們分頭進行,看看誰的效果更好……”,毫無疑問,騎射歸了譚綸,陣型和火器是戚繼光的事兒。
見張居正欲言又止,沈默問道:“太岳兄有什么問題嗎?”
“我聽說蒙古人在馬背上長大,以騎射為生,想在這方面和他們持平他們,恐怕很困難吧。”張居正輕聲問道。
“太岳兄可曾聽過馬家軍。”譚綸卻不正面回答。
“馬家軍……馬太師的部隊嗎?”張居正問道。
“不錯,正是馬芳的部隊。”譚綸點頭道。
“勇不過馬芳!”張居正道:“‘馬王爺’的事跡,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只是他被調到保定以后,便名聲不顯了。”他口中的‘馬王爺’,可不是超一品的王爵,而是原宣府總兵馬芳的綽號,且還是蒙古人給他起的。
說起這馬芳,毫不夸張,乃是大明最具傳奇色彩的名將。他不像大明九成九的高級武將那樣,出身簪纓世家,生下來就是將軍。他出身之微寒,絕對在大明武將中數第一的,——因為他曾經是個奴隸!
馬芳,字德馨,號蘭溪,山西蔚州人,其家為宣化邊境農戶,在一次俺答的侵掠中,其家鄉村鎮盡成焦土,父母也失散于逃難人群,年僅八歲的馬芳,不幸被擄為騎奴,替蒙古人放牧口爾后十余年,這個苦命的孩子,過著任人驅使欺侮的奴隸生活,小小年紀便嘗盡世間苦難。但也使他練就了精湛好騎射武藝。
長大后,一次隨俺答狩獵,忽然一只猛虎現身,直撲向穿著醒目的俺答汗,眾位‘蒙古勇士’驚慌失措,避之不及,唯獨馬芳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彎弓搭箭,當場射殺猛虎。逃過一劫的俺答,對馬芳大加贊賞,當場贈予他良弓善馬,并命其隨侍左右自己。隨后幾年,馬芳跟隨俺答汗身經百戰,不但諳熟了這位不出世天才的作戰之道,更是漸漸對蒙古各部落的活動規律和弱點了如指掌。
雖然受到俺答的重視:在部落的地位節節升高,但馬芳并沒有因為敵人的恩寵,而忘記國恨家仇,他日夜等待著回歸大明的機會。終于在落入敵營十年之后,趁著跟隨俺答侵擾大同的機會,他趁夜盜馬逃出,連夜投靠至明朝大同軍營,然后……被明軍當奸細捉起來。
算他運氣好,當時的大同總兵周尚文,乃是一位顧惜人才的大將,沒有按慣例,立即誅殺奸細,而是憑著馬芳的敘述,尋到他失散多年的父母,并把他們接來大同團聚。
感謝涕零的馬芳,當場折箭立誓道:‘愿盡逐韃虜,一死以報國恩!’
他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馬芳從一名隊長開始,每戰奮勇殺敵,因為騎射精湛且甚至蒙古人的長短,所以他總能有的放矢、重創來敵。甚至數次力挽狂瀾,率精騎抄殺俺答后路,迫使蒙古軍隊不得停止侵掠,撤退出邊。周尚文認為他是個將才,悉心教他兵法,馬芳學得極快,且能靈活運用,自此用兵更走出神入化,每戰必先,戰無不勝,打得蒙古人叫苦連天,不得不遠離大同,數年不敢侵擾。
他最經典的戰役,出現在嘉靖三十四年,俺答故伎重演,繞過宣大防線,率騎兵再次閃擊至京畿外圍的懷柔一帶,一時間京城大警,數萬援軍遙相觀望、畏懼不前。危急之下,已經升蘇參將的馬芳慨然出擊,率麾下精騎與俺答血戰,是役馬芳軍奮勇跳蕩,生猛敢戰,直殺得俺答部連退十數里。遭此重擊的俺答汗不知明軍虛實,以為他們會大局掩殺過來,立刻率軍倉皇北掇,一場險些復制,庚戎之變,的兵禍就此消解。
此役馬芳身負刀傷五處,坐騎也被射殺,卻仍以命相搏,令嘉靖皇帝十分的感佩,贊道:,勇不過馬芳”而蒙古人也算徹底記住了馬芳的勇猛,送他一個,馬王爺,的尊號。馬芳之勇猛,從此一戰成名!
在群星黯淡的大明天空,一顆將星冉冉升起——馬芳被破格提升為正二品都督僉事,至年末又加封為正一品左都督,以其十多年來一刀一劍殺出來的累累戰功,這絕對是不過分的褒獎!
但命運這時和他開了個玩笑,就在馬芳躊躇滿志,主動出擊,頻繁派遣精銳騎兵分隊,深入草原劫掠蒙古人的馬匹、焚燒他們的草場,以最大限度的椎毀其作戰資源時,一直支持他的老上司周尚文卻因病去世。
如師如父的周尚文去世,對馬芳的打擊十分沉重,不僅是心靈上的,很現實的問題,他失去了最可靠的靠山。雖然已經是大同總兵,但這個奴隸出身的外來戶,本來就在山頭林立、盤根錯節的大同武將集團之外,又是如此的戰功卓著,且對部下要求十分嚴苛,自然更不招人待見。
結果天隨人愿,兵部一紙調令,便將馬芳從前線調到后方,擔任總理宣大保定練兵事務官……從一鎮總兵到四鎮總理,看似是升了他的官,可這個總理只管在后方練兵,帶兵打仗跟他沒關系,這不明擺著把老虎裝進籠子里嗎?
自此后,馬芳便逐漸沒了聲息。一把寶刀沉寂十年,縱使曾飲血無數,也只能化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無人再拔刀問一聲,將軍,尚能飯否……
“馬芳當年的騎兵部隊,戰斗力超過了最精銳的蒙古騎兵”,譚綸告訴張居正:“他深諳蒙古騎兵的厲害,卻仍提出了,以騎制騎,的作戰思路。除了訓練嚴格,裝備精良之外,他還結合了南宋吳階的‘疊陣法’,發揮我軍在火器上的優勢,大規模裝配火器。作戰中火槍騎兵,騎射兵,刀兵相互配合,反復沖殺,不僅可補騎射之短,射程和威力又遠甚于輕子,加之主將指揮得當,才能把韃丵子的騎兵,死死克制。”
“那馬家軍現今何在?”張居正聞言驚喜道。
“他都離開大同十年了,那支部隊早就被楊順那些人整廢了。”譚綸惋惜道:“不然俺答怎敢囂張若斯?”
‘嗬……’張居正心說,說了半天,感情都走過干癮。
誰知那譚綸是個大喘氣,搖完頭又道:“但他已經不再消沉了,我們所帶來的騎兵部隊,就是在他指導下訓練出來的。”
“那有馬家軍那么厲害嗎?”張居正又燃起希望問道。
“沒有經過實戰,哪能和馬家軍比肩?”譚綸搖搖頭,又過了一會才道:“不過他還訓練了另一支騎兵親自帶著,也跟我們來了。”
張居正心說,大喘氣真是個壞毛病……
嗯,不管早晚,反正是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