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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誰家新燕啄春泥
午門內,文淵閣。
說起來,這還是內閣遷回原址后,沈默第一次來這里。這個有些尷尬的事實,似乎也正說明了,自從嘉靖皇帝駕崩后,他有些邊緣化的地位”既是徐階的學生,又是高拱的朋友,如此尷尬的身份,并不能使他左古逢源。這就像婆婆與媳婦不和,當兒子和丈夫的,往往夾在中間難以自處,結果兩頭都生分了。
胡思亂想間,到了文淵閣門口,沈默定定神,邁步走了進去。因為有張居正領著,守門的禁軍沒有盤問,就放他進去了
進去后,便見院中的幾株大槐樹,被連日的西風吹光了枝頭,樹干嶙峋、樹枝北結,看上去滄桑而古拙;鋪滿石子的地上面,卻不見一片落葉,更沒有一絲灰塵,給人以莊嚴肅穆的感覺。
然而此刻庭院內并不安靜,一陣陣憤怒的聲音,從正廳中傳出。看到沈默詢問的目光,張居正小聲道:“每天都是這樣,習慣就好了。”說著伸手相請道:“咱們先去老師房里等著吧。”熟稔的仿佛此間主人,在招呼沈默這個客人。
隱隱聽到是高拱在怒吼,沈默點點頭,便跟他到了東廂第一間,門是敞開著的,里面有個司直郎在打掃,看見他倆進來,忙躬身施禮。
張居正輕聲道:“你忙你的,我和沈部堂在這里等元輔。”指了指那排黃梨木的椅子,道:“江南兄,坐這兒吧。”
沈默稍一推讓,便在他左邊坐下。
那司直郎俏然退下,把空間留給二位大人。
內閣還是很肅靜的,雖然隱約有爭吵聲傳來,但更顯出首輔值房中的安靜。過于安靜的氣氛,讓人未免有些尷尬。張居正率先打破沉默道:“尚書大人履新以來感覺還不錯吧?”
“要不咱倆換換?,,沈默目視前方,看都不看他,
“那敢情好。”張居正道:“江南不會不知道,你那邊雖然麻煩點,但卻是一時,根子還在我這邊,陳年癰疾入膏盲啊!,,說著呵呵一笑道:“不過說真的,你能把那幫宗室,給哄得到現在沒鬧事,全京城的官員都佩服極了”
“給我戴高帽也沒用禮部這邊,能做的已經到極限了。”沈默這才轉過頭來,看看他道:“禮部只能講道理,關鍵還得看你戶部怎么辦?,誰也不會天真的以為,光靠要嘴皮子擺道理,就能打發了那些宗室。
這時,那司直郎端著茶進來,沈默壓低聲音道:“削減開支是好事兒,但戶部也得做好善后啊。”他已經知道正是在張居正的大力推動下,兩個條例才得以試行,但自從宗室開始鬧事,戶部就偃旗息鼓這讓禮部上下十分的不滿。
“江南兄息怒,我給你賠罪了。”張居正先是沉默,待那司直郎一退下,便抱拳朝沈默苦笑道:“其實方案兩個月前就報上去了,但內閣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整天吵得不可開交,正事兒卻全都耽誤了。”
“莫非是你上次提到的那個?”沈默眉頭一皺道。
“不錯,正是總奏請清查匿畝疏》,”張居正的聲音也壓得很低。
“恕我直言,時機并不成熟。沈激微微搖頭道:“不能捅這個馬蜂窩。”
“我何嘗不知”張居正渭嘆一聲道:“削減祿給,只動了宗室的利益清查匿畝,卻是打馬騾子驚了”說著聲音低微很多道:“我也不瞞你,以政府的現狀,我壓根沒指望它能通過在我看來,十年后才是它推行天下的時候。”
“十年都是樂觀的。“沈默望著門外,輕聲道:“這天下之病,太重,急不得啊,太岳兄。”
“江南,如果連你也這樣認為,那大明就真的沒希望了。”張居正神情一黯,旋即展顏一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外冷內熱的真君子,其實心里比誰都著急,就是不說罷了。”
“時機不到,說多錯多,做多錯多。,沈默心中一暖,輕嘆一聲道:“心再急也只能忍著。”說著目光柔和的看看張居正道:“既然知道通不過,你為何要提出呢?”
張居正低聲道:“一來混個眼熟,讓大家都知道有這么回事兒,這樣才能找到支持者,將來推出的時候,希望就大一些。二來,這個方案,其實對那些王公沖擊最大,他們看到朝廷的辦法,一個比一個嚴厲,大有引火上身之意,反而會覺著兩個《條例》不那么礙眼了……”
最終的結果,就是朝廷趁他們的意,否了這個提案,他們也不會再阻攔《條例》正式施行了。”
“呵呵,朝三幕四,我看行”沈默點頭笑道。
“可哪怕只是虛晃一槍,內閣的分歧都很大,拿出來議了三次,每次都是不歡而散,到現在也沒個真章。”張居正再嘆一聲道:“這次江南,要幫我一起說服老師啊。”
“來了”沈默低低說一聲,便站起身來。張居正也趕緊站起來。
“老師”兩個學生一起行禮道。
“你們來了。”徐階面色疲憊的走進來,但看到兩個學生,還是笑了笑,道:“隨便坐。”便在老仆人的攙扶下,緩緩靠坐在大案后。
老仆人又端上個瓷盅,徐階笑笑道:“這是參湯,年輕人火力壯,就不讓你們了。”
“老師慢用。”兩人在下首坐了,安靜的等徐階慢慢把湯喝下去。
讓人把瓷盅端下去,徐階拿起口布擦擦啃,笑道:“為了河工的事情,多議了一會兒”
沈默兩人這才知道,方才閣老們是為什么吵吵黃河年年泛濫,已成沿岸數省心腹大患,故而朝廷下決心治河。今車年初,內閣批準工部,用潘季馴的方法,修復黃河故道。但還未開工,另一位水利專家朱衡,被調回北京了,他提出了相反意見”認為要絕黃河水患,必開新河僅修復故道是無用的。
雖然潘季馴的方案,已是箭在弦上,但他比起屢次總理河道的朱衡來,只能算是個后背,所以前輩一發話,工程就不得不停下來。潘季馴當然不服他也不是個怕事兒的,便在朝堂上和朱衡據理力爭,兩人各執一詞,說得都有理,讓徐階委實難以決斷。
僵持一段時間后,還是高拱說話了,組個專家團,去現場看看唄。于是這年二月,命工科給事中何起鳴,奉二十余名河道專家往勘河工,并據實奏報朝廷。三月三十日,何起鳴自沛縣回京奏報:“黃河故道難復,開新河費省,且可杜絕后患,宜用朱衡開新河之議。同時兼采潘季馴之言,不金棄舊河。”倒也給潘季馴留了面子。
這就算是給出結伶了,于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下詔開新河!而潘季馴則仍然堅持修復黃河故道,廷臣亦多以為然。自此朱衡與潘季馴產生矛盾,后者斷言:“雨季一到黃河決口。”為朱衡恨之。
六月十四日,新河工未成而黃河再次在沛縣決堤泛濫,連淹了好幾個府,災民無數。果然應驗了潘季馴所言。言官紛紛疏劾朱衡,以為新河必不可成,朱衡意氣誤國!要求給予處分!
迫于壓力,朱衡也自請辭職。徐階是很器重這位能員的,當然不會答應,利用自己影響力,幫他壓住了言官的議論、并給他將功補過的機會,任朱衡與潘季馴再作勘查,務圖上策,以救災民。
兩人到任后,全力指揮把決口堵塞,暫時止住了洪水,但雨季才剛到,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頭呢。在經過勘查后,潘季馴大膽提議,把河道收窄!這真是讓人匪夷所思,冶河的常識,都是擴寬河道才有利于排水,哪有嫌河道寬的?這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嗎?
朱衡不同意,潘季馴便對他說,自己通過觀察發現一黃河之所以連年泛濫,是因為水中泥沙含量太大,進入平原地區后,水流放緩泥沙沉積下來,結果河道逐年升高,變成了岸上河為了防洪,只能把河堤也越修越高,稍有不慎一旦決堤,后果就會極其嚴重。
這一點,只要是在現場的,就深有體會,不用他講,朱衡也明自力但潘季馴的重點在后頭”他說,現在時間太緊,我們根本不可能再去筑堤了,要防洪的話,只有把淤積的河道通開了,只要河道降低了,不比筑堤還管用嗎?
要降低河道,就必須除掉河里的泥沙,這道理朱衡還是明白的。但關口是,怎么除沙呢?用人來挖,那難度可比筑堤大多了,朱衡苦思冥想,終于醒悟,潘季馴要收緊河道,正是為了加大水的沖力,便可把河底的泥沙沖走,達到降低河道的目的。
道理雖然明白了,但朱衡還是不敢拍板,他對兩岸的大堤,實在沒信心只要想想,原先工部是誰的天下,就知道朱大人為何會這樣了。
潘季馴說這法子不傷堤岸的,你只管拍板就是,出了事我負責!
朱衡說你負得起嗎?便親自將大堤兩岸仔細勘查一遍,反復推敲過后,這才同意了潘季馴的方案”于是奇跡出現了,收縮河道之后,這段黃河非但沒有決堤,河道也果然降低了數尺。除此之外,潘季馴還發明了一種叫滾水壩的泄洪設施他事先選擇了幾個個低洼地區,當洪水過大之時,即打開該處堤壩,放水進入,以減輕洪峰壓力。加上朱衡豐富的經臉,為他查缺補漏,統籌安排,結果這年的黃河沒有再泛濫,安安穩穩挨到了枯水季。
于是潘季馴的名聲鵲起,大有超過朱衡的趨勢。而朱衡的聲譽,則進一步下跌,尤其是采用了潘季馴的“束水沖汐法”之后,朝野上下都認為,潘季馴是對的,朱衡堅持開新河,是錯識的。
九月二十三日,工科都給事中王元春等甚至疏劾朱衡,并要求罷免朱衡。是時,當初支持朱衡的禿起鳴,也改變自己的看法,以為故道可開,新河不可取。一時間,朱衡處境很不好過,讓一直保護他的徐階大為傷神。
更讓徐階惱火的是想要冷處理都不行,因為有個高拱死死揪著不放,說自己偏袒門下,有失公允,非要把朱衡拉下馬不成。其實是因為朱衡曾經數次讓高肅卿下不來臺,高拱這人瑕疵必報,眼下看到機會,哪能輕易放過。
徐階當然不答應因為朱衡的才干清廉,都是朝野聞名的,徐階也將其視為骨干棟梁,豈能自毀長城?于是不顧體面和高拱據理力爭,但上海人哪有河南人嗓門大?何況人家還是兩個河南人,郭樸和高拱向來同聲相和,而李春芳呢,雖然對他執弟子禮,可從來不幫他吵架,頂多不痛不癢的勸幾句一點用都沒有。如此吵一早晨下來,徐閣老早已是筋疲力盡,坐在那里好半天才綏過勁兒來,看著自己兩個學生,意味深長道:“叔大拙言為師老矣!你們得早點擔起責任了。”
兩人不知老師具體所指,只能道:“老師松柏長青精神旺健,大明的江山全靠老師照應呢。”
徐階有些消沉道:“積陰冥迷,非簿力所能抉;濁流奔放,非寸膠所能澄,徒積年歲,竟無補益。我這代人是不行了,還得看你們年輕人啊”說著打起精神,笑道:“大清早不說這些掃興的,叔大拙言,你們聯袂而來,是為了那些宗室勛貴吧?”
兩人點頭,沈默輕聲道:“老師,學生盡量安撫那些人,可若是一拖再施,越到年底,就越容易出事。”
“禮部和戶部會商了幾次,也沒育量出個丁卯,”張居正道:“其實關口還在于,朝廷不愿意捅這個馬蜂窩,卻又想把錢糧省下來。這就是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了,確實不好辦。”
“但現在不需馬跑得,也不是不給它們吃草。”徐階緩緩道:“只不過少給點草料嘛,馬變不成老虎,不會吃人的。多想想,總有辦法的。”
“說起吃草來”張居正道:“我在農村賑災時,看到過這樣一件事情由于那年春脖子短,草遲遲沒有發芽,過了節氣了,還只能用隔年的干草喂牛。牛不愛吃干草,吃得很少,眼見著要掉膘。養牛的人家只用了個簡單的辦法,就讓牛重新愛吃草了。老師、江南,你們可知是什么辦法?”
徐階和沈默是一天農活也沒干過,哪知道這個?都搖搖頭,饒有興趣的聽他給出答案:“就是喂牛的時候,不把草直接放在金糟里,而是放在牛圈的棚子上,讓牛伸著脖子才能吃到,結果牛就吃草積極了,吃得也更香了。”
“這是什么道理?”徐階不由笑道。
沈默輕聲道:“太岳的意思應該是,在因為種種原因,必須要縮喊待遇時,一味的勸說懷柔,其實用處不大。可以人為增加些難度,讓他們付出的努力更多一些,使得這份獲得更有桃戰性。這樣的話,即使是削減后的待遇,也能讓他們滿足了。”
“有道理,”徐階細細一想,還真是把人心琢磨透了,但再一想,不由笑罵道:“你們兩個一哼一哈,合著伙想讓我答應那個。”
兩人連忙笑道:“學生不敢。”
“不敢也干了。”徐階看著他們,心情好了很多。
見老師臉上露出笑,兩人心說成了,誰知徐階笑完了,卻搖頭道:“我不答應。”
兩人怔住了,張居正更是急道:“老師,您”
“把你奏本拿回去。”徐階從桌上厚厚一撂奏本中抽出一份,正是張居正的《奏請清查匿畝疏》,有些嚴厲道:“收好了,以后不要再提,更不要外傳。”
張居正帳然若失的接過來,坐在那兒不說話了
徐階的聲音響起:“宗宦的事情,你們不要太過擔心,他們鬧不起來,還是把精力,先放在別處吧。”兩人雖然都點頭表示明白,但張居正明顯還沒緩過勁兒來,倒是沈默從袖中掏出兩本奏疏,呈給徐階道:“這是禮部擬定的《太子冊封儀注》和《經筵儀注》,請老師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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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