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老皇帝出殯回來,大喪算是辦完了,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氣。這一個月來,不能洗澡、不能刮臉、不能換衣服,都要把活人活活逼瘋了。在衙門里守孝的官員還好些,畢竟大家心照不宣,偷偷洗洗澡、回家松緩松緩,咬咬牙也就過來了。可在皇宮里陪皇帝的內閣九卿老大人們,克沒法含糊過去,全都嚴格按照禮制來的,早就一個個蓬頭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了。
互相看看對方的樣子,眾人不由苦笑,這真是活見鬼了,便匆匆別過,各自回家洗澡收拾去了。
沈默卻沒有立馬回家,而是在沈明沉等人的陪同下,乘車來到了東廠衙門前。
在門口靜候片刻,便見一個長發披肩,于思滿臉的瘦削男子,從側門中緩緩出來,正是得特旨開釋的海瑞海剛峰。自從得知皇帝晏駕后;除了兩眼和鼻梁,面部也都被胡須遮住了,就像野人一樣,出現在沈默眼前。
沈默本來覺著自己蓬頭垢面,不好意思,待見到海瑞這副尊容后,頓覺自己還算不錯,便朝海瑞拱手到:“剛峰兄,恭喜重見天日。”
聽到沈默的聲音,一直低頭默默行走的海瑞,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沈默悚然發現,這雙向來神光逼人的眼神,此刻竟是一片灰暗,了無生機。
沈默心中一緊,又叫了一聲:“剛峰兄。”
海瑞沒有應聲,扶著墻漫無目的的向前走,沈默只好跟著他。兩人一前一后,在枯葉飄黃的胡同里,走了足足一個時辰,也不知轉到何處,沈默實在走不動,看看不遠處的一個招牌,竟大聲道:“我請你泡澡!”原來不知不覺,兩人竟來到一件澡堂子門口。
海瑞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沈默強行拉了進去。
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家澡堂子,店面不大、倒還干凈門口掛著‘金雞未叫湯先熱,紅日初升客滿堂’的俗爛對聯。有伙計在門口招呼,一張嘴就是濃重的保定口音:“呦,這位爺,頭次來吧,來得真是時候,剛刷得池子剛放得水,快快里面請。”待把客人迎進去,才問道:“爺幾位呀?”
“兩位。”
“二位爺是泡池湯還是盆湯?”伙計又問得到。
“盆湯吧,清靜。”沈默和徐渭他們跑過幾次澡堂子,知道池湯是大澡堂子,而盆湯則是單間小池子,還有伙計在邊上伺候,有錢人的享受。
海瑞明顯魂不守舍,行尸走肉般得聽從指揮,進了單間、寬衣解帶,然后赤條條的站在池邊。
沈默伸手一試水溫,趕緊縮回來,笑罵一聲道:“燙腳正合適……”,話音未落,便見海瑞已經鉆到池子里,連頭都沉進去,只看見一頭亂蓬蓬的長發,水草般飄在熱氣騰騰的池面上。
沈默起先以為他扎猛子,心說待會兒就浮上來,誰知半晌也沒見海瑞露頭。也不管燙不燙了,趕緊跳下去,把他撈上來,扯到赤壁邊上坐下。
只見海瑞的頭發胡須,全都緊貼著臉,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口鼻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估計差點就憋死了。
搖搖頭,沈默坐在他身邊,用水打濕自己的肩膀道:“沒死成很難過嗎?”
海瑞的喘息聲一下停了,雙手將遮臉的頭發撥開,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淚珠子吧嗒吧嗒滴在湯面上。其實他心中早存死志,只是不想再詔獄里了結自己,以免先帝蒙羞。
一出詔獄,他便準備找個安靜的地方結束一生,以謝辱君犯上之罪。誰知沈默恭候多時,稀里糊涂竟把他帶到了澡堂里,讓熱水一泡,海瑞升上沉重的枷鎖、心中郁積的塊壘,似乎松動了一些,終于能說出話來:“我拼死上書,本意只是盡為臣本分,結果卻于國事無補,于君王無益,只成全我一人之直名。現在君王升天,海瑞卻無罪開釋,不(帝)于訕君賣直之偽君子,還有何面目,在茍活于世?”
聽著海瑞的話,沈默冷笑連連道:“原來內心深處,海剛峰還是最在乎他的名聲!”
“不是!”海瑞抬頭望向沈默,嘶聲道:“我……”想要辯解,卻發現無言以對。其實海瑞所輕賤的是自己身體,所重視的是自己的精神,所以圣體重獲自由,海瑞毫無歡欣,卻因為精神上的壓力,不想茍活于世。精神上的高貴,其實跟身外虛名不是一回事兒,很多時候兩者甚至完全相反。但在海瑞身上,卻少見的實現了統一……他因為細想的道德獲得了崇高的名聲。以至于海瑞自己,都沒法憤青這兩者了。
沈默正抓住這一點,勸解海瑞道:“先帝說:‘海瑞忠比比干,朕卻不是紂王!’如果你放棄生命,就說明自己從前的所作所為是錯的!說明兩代帝王對你的決定,也是錯的!”
海瑞的目光現出糾結,搖頭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海瑞生而無益,不如以死挽回先帝的尊嚴。”
“大明還沒到亡國的時候!”沈默低喝一聲道:“不需要忠臣殉國!”說著握著海瑞的肩頭道:“先帝去前,已經原諒你了,說‘海瑞說的對,只是朕病重,沒機會再改正了。’所以才授意新君,赦免了你的罪過!如果你真要盡為臣的本分,就該用下半生用來彌補先帝的過失!拯救大明百姓于水火!而不是像個懦夫一樣,只知道以死逃避!!”
一番當頭棒喝,讓海瑞如夢初醒。雖然海瑞沒再吭聲,但見他開始用力的給自己搓灰,沈默知道他不會在尋死了,便放下心來,喚澡堂的師傅過來,給自己搓澡。
海瑞問海瑞要不要,不出意料,不要。海大人習慣自己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