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府正寢,關門閉戶,帷幔重重,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點著燈,分
檀香裊裊,明黃色的紗帳內,裕王頭上搭著毛巾,兩眼無神的躺著。李妃坐在床邊,姣好的面容有一絲憔悴,她剛把世子哄睡下,又趕緊過來陪王爺,確實有些疲憊。
但更讓她傷神的,是裕王現在的狀態,見他躺在那里,蓋著被子都顯得瘦削不堪,一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樣子,一陣陣的無奈和惱火涌上心頭……別人家的男人,都是女人的看山,自己的男人貴為皇儲,卻一點安全感都給不了,
裕王沒有看他,自顧白的望著帷幔盡頭道:“有消息了嗎?高師傅出來了嗎?沈師傅不會有事吧?張師傅怎出了這么個主意,一味自掩耳目,平白讓人心焦。”
“追不也是局勢所迫嗎?”李妃是見過張居正的,對這位豐神俊朗、美髯飄飄的偉男子,印象十分的好,但說這番話,卻也不是為他分辯,而是這女人自己的看法:“父皇喜怒無常,又正在氣頭上,咱們怎么說,怎么做都是錯,還不如甚也不說,甚也不做呢。”
“唉……”裕王一想到那個父皇,便倍感悲愴道:“給人當兒子難,給父皇當兒子,更是難上難,二十多年來,孤戰戰兢兢、如厚薄冰,把自己像囚犯一樣禁錮在王府,卻還不能消了猜忌。”說著淚水就在眼眶打轉,語調一味的悲切起來:“說不定,再過幾天孤就要被廢了,你帶著世子去向父皇求個情,看在孫子的分上,說不定也不會那么慘,父皇應該還能給咱們塊藩地……你說要哪兒好呢?”
沒聽見李妃接話,他便自言自語的接著道:“朱載圳的封地倒是大,地方也好。可是他一死,大臣們便琢磨著全收回去,可見太好的地方是守不住的。師傅講過管仲讓封地的故事,可見還是要個窮地方最保險,可以讓朱翊鈞和他的兒孫,平平安安過日子。”
“王爺「”李妃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小手攥著他干瘦的手,哽咽道:“您不要亂想。臣妾雖是婦道人家,不知道朝里的大事。可有一條臣妾心里明白一一先朝武宗皇帝,就是鴇為沒有后嗣,父皇才以宗室入繼大統。后來發生的事兒您也清楚……父皇只有王爺這一條根,您又為他生了皇孫,祖宗的江山社稷,難道還能讓別人承祧?父皇就第一個不答應那不是斷了自己的根嗎?”
聽了愛妃貼情貼理暖人心脾的寬解,裕王的心里松緩多了,緊緊反握眷她的小手,兩眼滿是希冀道:“那為何父皇又要派人給我看那奏疏,又把我的老師都關起來?”
“沈師傅讓人帶來的那幾句話,您忘了嗎”李妃輕聲道;“用心計較般般錯,安心自守事事寬。張師傅也說‘潛龍勿用’,細細思量,都是一個意思,既然搞不清父皇怎么想,王爺便什么也不要想,咱們這幾天就當平常百姓家一樣,關起門來過幾天安生日子,總能守得云開見月明,等到父皇消氣,自然萬事大吉。”
裕王胸中的亂草,被她一番點撥,心中竟肅靜起來,不由感慨道:“你真是女中諸葛,可惜是個女兒身,要是個讀書的男兒,怨怕不比高師傅、沈師傅、張師傅他們。
李妃俏臉羞紅道:“王爺取笑臣妾……”
裕王看她可人的樣子,心便跳漏了一拍,無奈身子在病中,力不從心,只能作罷道:“孤王是認真的,以后遇到什么事,你幫我多出出主意,師傅們雖好,卻不能時時陪在身邊,也不可能像你一樣,什么不用顧忌。”
“王爺是說臣妾不知分寸嗎”李妃心里熱乎乎的,卻偏要口是心非。
&nbot;你是知道的……就聽你
的,這些日子,咱們學那普通人家,過幾天安生的日子吧。”
·嗯……”李妃羞怯的點點頭,見王爺累了,便給他蓋好被子,聽他含糊的輕嘆道:“唉,讓這事兒攪合的,全沒了過年的味道……”說著便沉沉睡著。
李妃的一雙鳳目,卻越來越亮了。
北京城有兩個詔獄,一個是西長安街上的饋撫司詔獄,一個是位于保大坊的東廠詔獄,前一個更有名,后一個更隱秘,非罪大惡極、重要欽犯,都沒資格進這個門。
獄中守備森嚴自不消提,哪怕是沈默身負皇命,也必須有提刑司的
太監陪著,才能踏進這人間地獄。
提刑司的人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沈默步履小心的跟在后面,借著兩邊墻上昏黃的油燈,他看眼前石道幽深,上下左右全是石頭鋪砌而成,而且明顯是往地下走去,跟這里比起來,錦衣衛的詔獄頓時不算什么了,至少還能見點陽光,而這里根本就是個地下墓穴,永遠不見天日,墻上滲出的水滴滴答答,十分潮濕。人關在里面,不用動刑,時日一久也必然百病纏身、自己就見了閻王。
沈默的臉色十分難看,一半是這監獄里的一切,讓他深感不適,另一半是想到海瑞在這曇面遭罪,他就內心難安。
跟著太監們走了長長的路,終于在牢房最深處停下了,透過牢門上的圓洞,他看到里面一片幽暗,只能隱約看到有人箕坐在地上,身上好像還帶著鐐銬。
“把他帶去班房,本官有話要問他。”沈默心說,能讓他上去透
透氣也好。
“不成。”東廠的人可不管他是幾品大員,何況雙方本來就有梁子,冷冷道:“上面有令,誰也不準進去,也不準把他帶出來,連吃的都不能給他。”
“這是干什么”沈默生氣道。
“大人見諒。”邊上的提刑太監賠笑:“這人干系大大,要是出了意外,誰也擔待不起。”
“那要把人活活餓死嗎?”沈默慍怒道。
“這個您放心,輯事廠的都是行家,”提刑太監小聲道:“這里面的人渴不著,不吃飯的話,最少能撐五天,到時候自會另有安排。”
沈默卻不怵這些滾刀肉,陰著臉道:“皇上有旨,今日的話一個字不能漏出去,你們就打算讓我在門外審他?”
逕甬道上是有回音的,若是在門外說話,誰也不知聲音能傳到哪
東廠太監哪敢擔這份責任,只好把滿肚子的廢話咽了回去,悶哼一聲道:“開門。”
·吱嘎嘎……’牢門打開后,沈默剛走進去,便聽得背后立刻‘咣
當&039;一下,然后是‘嘩啦啦’的上鎮聲。
尖括他也鎖在里面了。
沈默顧不上生氣,想好好看看海瑞,卻還是看不清。對后面伸手道:“拿盞燈來”這個沒人敢生幺蛾子,一根點著的蠟燭遞到了他手里。
借著手中的燭火,他看到了海瑞的面容,見他鐐銬纏身卻依然端坐如山,雙眼橄閉仍舊氣定神閑。聽見沈默的聲音,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閉目養神。
許是被海瑞的饋定感染,沈默一直紛亂鈐心情,一下就安定下來。
他這才用余光看看里面的情形,除了海瑞坐的一堆也不知是棉絮還是亂草的東西外,竟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他活了幾十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坐黑牢’,比起來自己卯次坐牢,簡直就像度假一樣。
外面這時擺好了座椅,鋪上了紙筆墨硯,提刑太監坐定身形,便催促道:“沈大人,問案吧。”
沈默深吸口氣,又很快的吐出,低聲道:“海瑞。”
“下官在。”海瑞這才慢慢睜開眼,燭光中,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淡定,但沈默還能看出一絲歉疚來。這反倒讓沈默心里更加……歉疚了。強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感情,聲音仍難免發顫道:“你膽子也太太了,怎么能在奏疏中,那樣說皇上呢?”
外間的太監聽著怪怪的,但也說不出什么不妥,只好不去想,專
心的記錄。
“下官只是盡了本分,憑著一顆良心說的。”海瑞也發現外面有記錄的了,語調變得刻薄起來道:“我大明朝何其病哉?國事如蜩如螗、百姓水深火熱,江山岌岌可危,這些只要是有眼睛的,就應該看得見。沈大人乃是出將入相的頭號狀元,見識何其多哉?為何獨獨不見”
一番搶白讓外面的提刑太監,《面上非但沒有一絲憤怒,反倒滿臉真摯的關切……不過單從聲音上,是聽不出來的:“呵呵,你一個小小的郎中,知道多少國家大事又怎知自己不是胡言妄語。”語調平緩,不帶一絲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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