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鬼哭神嘯朝天號
離開法場很遠,遠離了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沈默的心情好了不少,他從衛士手中,接過崔延的輪椅,推著他在靜謐的胡同里慢慢而行。
崔延便是那位豁出命去救皇帝的太醫,他被陳湖打斷了脊梁骨,下半生只能與輪椅為伍。這樣一位忠心救主的英雄,在沈默看來,如何褒獎都不為過,但讓人心寒的是,極度自私的嘉靖皇帝,不愿提起這段細節,他的功績自然也無從兌現。
最終,崔延只得到太醫院終身供奉,蔭一子為錦衣衛百戶的可憐待遇,跟他的付出比起來,簡直如皓月與螢火;而一直只是給他打下手,危難之際也沒敢出頭的金太醫,卻升為了太醫院正,怎能讓崔延不心寒?!
沈默為此大感不忿,專門找皇帝鳴不平,才為他爭得御賜,忠烈,題詞、與金太醫并為太醫院正,并終身享受三品官員的待遇……雖然沈默認為這還不夠,但也只能如此了。
“今日算是個了結。”他輕聲對崔延道:“明天咱們從頭開始。”
崔延搖頭道:“大人可以繼續上路,小人卻要離開了。”
“難道不能再考慮一下?”沈默誠懇道:“就算不想在太醫院,也可以干點別的,無論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想再站起來。”崔延淡淡道:“大人能幫我嗎?”
“不能……”沈默頹然道:“除此之外,都是可以的……”
“可站不起來,什么都沒意義……”茬延慘然道:“誰會用一個殘廢?殘的結果就是廢。”
“不要這樣想”,沈默沉聲道:“你是大夫,不是士兵,站著行醫和坐著行醫,又有什么區別?”
“你見過坐在輪椅上的太醫嗎?”崔延抬頭望著他道:“沈大人,我知道你想幫我,可我不想讓人笑話,我只想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安安靜靜度此殘生!”說話間,他已經淚水盈眶了,趕緊伸手捂住面孔道:“我謝謝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只要您能照顧一下崔德和崔魯,我就心滿意足了。”那是他的一雙兒子。
沈默深深吸口氣,目光望向遠方,將就要流出的眼淚壓下去,輕聲道:“這個你放心,待他們倆國子監肄業后,我便將他們送到蘇州去深造,以后的仕途崔兄你大可放心……”
“那就足夠了……”崔延強笑道:“大人,您以后也別做傻事了,不論到了什么時候,保住自己都是最重要的,不要像我這樣,逞一時之勇,遭終身之萏。
沈默知道,他的心是真涼透了,默默點頭道:“我記住了。”
“唉……”崔延仰頭望著天空道:“人啊,平常即是珍貴,你越是感覺司空見慣的東西,其實才越是彌足珍貴……不過這個道理,往往只有失去了以后,才能懂得。”
“能告訴我,你準備去哪嗎?”沉默片刻,沈默輕聲道:“我有不少同年在各地為官,可以幫著照應一二。”
“嗯……”崔延想了想,還是道出了目的地道:“治傷期間,我與何大俠多有接觸,他邀請我去他的家鄉,在那里一起做一些事情。”
“哦……”沈默緩緩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因為要連割三天,所以讓很多當天沒趕得上行刑的人,還有彌補遺憾的機會。所以西市刑場上,每天都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許多人甚至自帶干糧,從通州、大興一帶趕來,就為了能看一眼嚴世蕃完蛋的樣子。
嚴世蕃在北京城這二十多年,作惡實在太多了,糟蹋過的姑娘不計其數;禍害過的家庭數以千計……當然也有很多是他的家奴所為,但記在他身上也沒錯。
從他身上割下來的肉,須臾就被買走,祭奠被他害死的亡者,購買者上至富商大戶,下至貧苦百姓,范圍之廣、人數之多,哪怕是當年的大閹賊劉謹,都沒有他這么多仇家……
幾乎沒人知道,嚴世蕃的頭顱最后去了哪里,因為被割完之后,身上是一副白骨架子,但腦袋還是完整的……要在西市懸掛三日,才允許家人收瞼。
可第二天一早,人們便驚奇的發現,嚴世蕃的人頭不見了,是誰能在重重官兵的看守下,將這顆腦袋盜走呢?一時間市井眾說紛紜,什么傳奇鬼怪、武俠言情,各種版本的猜測層出不窮,但誰也猜不到,其實那顆人頭,此刻正在相府中。
此相府,非彼相府,不是嚴府而是徐府,是徐階要這顆人頭。
貴為大明的首相,他要,所以有,經過層層的傳遞倒手,最終這個裝人頭的匣子,擺在了徐階的再前。
只走向來儒雅低調的徐閣老,要這血淋淋的玩意作甚?為他送來匣子的張居正,心里暗暗嘀咕道。
“你回去吧。”徐階對張居正道!”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學生明白。”張居正起身施禮道:“那老師早點休息。”
“嗯……”徐階領首道:“過了年,老夫會運作你去吏部,你要早作準備。”
終于要結來漫長的等待了嗎?張居正的心,忍不住砰砰跳動起來,重重點頭道:“學生明白了……”
“很好。”徐階點點頭,便開始埋首奏章之中。
張居正看著忙碌的徐閣老的大案,只見上面一邊擺著人頭匣子、一邊是厚厚的奏章,而徐階就坐在中間忙綠,與往常絲毫無異。
感受到張居正的目光,徐階淡淡道:“身為相國,每批閱一道奏章,后面就會牽扯到成千上萬人的生死,早就練得心如鐵石了。”說著哂笑一聲道:“區區一個人頭,都能讓你心神不寧,看來你果然還有待成熟啊。”
“學生謹記……”張居正躬身道:“學生告退……”
“去吧。”徐階點點頭,鏤續忙碌起乘,張居正走了,他也沒抬頭看一眼。
現在內閣獨相,徐閣老日理萬機,哪怕今日回家,也不能擺脫案陜之勞形,一直忙到下半夜,才做完今日的工作。
將各種奏章分類放好,徐階摘下老花鏡,伸個懶腰,松緩一下酸麻的筋骨,抬頭看見了裝人頭的盒子,他感慨的笑道:“和你一起批奏章那么多年,你這么安靜還是第一次。”顯然他想起了當年嚴世蕃,那囂張討厭的樣子。
這才緩緩起身,對暗處道:“拿起這東西,跟我走。”便見他的老仆人從屏風后轉出來,抱起那盒子,便跟著徐階出了書房,卻沒有往臥室方向走,而是直接去了西跨院的佛堂口進去佛堂,徐階給菩薩上柱香,那老仆人繞到香案后面的陰暗處,掀開灰蒙蒙的簾子,竟露出一間密室來,里面還點著長明燈。
老仆便用那長明燈,引著了火引子,點燃了燭臺,密室里一下子亮起來,便能看清其不過一丈見方,正北面擺著余籠、余籠前是長案,上面擺著香爐燭臺,八樣祭品,皆都一塵不染,顯然時常打掃。
這時候,徐階出現在密室門口,燭光中,他的面色已經變得無比凝重,對那老仆道:“把匣子放在案上,你去吧。”
老仆人依言而行,將那匣子穩穩擱在長案中央,便無聲退了出去,很快密室里便安靜下來,針落可聞。徐階凝神靜氣,深深的望著龕籠中的牌位,只見上面寫道:‘故大明首輔夏言之位’!
正是賞識他、提拔他的老師,前任內閣首輔夏言。
夏首輔是被嚴家父子害死的,徐階也因為他的死,蒙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羞辱,因為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師,被嚴家父子害得身首異處、家破人亡,卻不發一言、不上一書,好像事不關己一樣,仍然畢恭畢敬的侍奉著嚴家父子。
所有人都鄙視他的為人,甚至就連嚴黨眾人,也覺著徐階這樣不顧師生恩情,只知自保求榮的人,實在是懦弱的不像男人;更不要說他的朋友們了,紛紛離他而去,甚至很多人寫信與他絕交。
徐階默默的承受了所有的非議和責難,誰也不知道,那段日子他是怎么挺過來的,但總算走過來了。終于,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事情都被人漸漸淡忘,包括夏言和曾銑的冤情、委屈,兒寡母,也都慢慢地被人忘記……
還有他們留下的孤這還不算完,除了罷官之外,徐階還命令刑部派欽差去南昌查抄嚴府,那里才是嚴家真正的寶庫,金銀財寶、古董宇畫有多少呢?光查抄就用了一個多月,寫成的清單有一本書那么厚。
已經窮途末路的嚴嵩,在萬般無奈之余,提出了最后的要求,希望能留一些財產給自己,好讓他養得起傭人。
英然抄家官員是徐黨的人,但誰能拒絕一個毫譽老人的可憐請求?便答應代為轉奏。
很快批復便下來了,不許!
有官員看不下去,為嚴嵩求情道:“他現在不過是個可憐的老人,閣老請慈悲為懷吧。”
“當蒙古人的鐵器踏遍京畿,百姓請朝廷出兵救援時,他慈悲為懷了嗎?”徐階的回答冰冷而毫不留情道:“害得千千萬萬個家庭一無所有的人,沒有資格要求慈悲。”
于是嚴嵩只能孑然一身,回到了分宜老家,只能指望家鄉父老收留了。好在嚴嵩在老家的名聲還不錯,地方官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所以生活勉強也能過得去。
事情至此,一般就該結束了,因為對政敵打擊到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但徐階還嫌不夠,年底時,他為分宜換了位新長官壬戌三子之一的張獅口壬戌三子因為彈劾嚴家父子而獲罪,現在嚴家父子倒了,自然也就免罪起復了,這是合情合理的,可將張獅復出的第一站,放在嚴嵩的老家,就太不厚道了。
分宜的百姓聽說是壬戌三子來分宜了,這才知道徐閣老并沒打算放過老嚴嵩,誰還敢再跟他來往,更沒人敢接濟他,僅剩的幾個仆人也紛紛落跑,唯恐再跟他沾上關系。
于是嚴嵩的日子一下子難過起來,甚至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最后只能搬進宗族祠堂,靠吃祭祀祖先的供品度日……常常是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甚至餓極了,還得上街去乞討。
例讓原本氣勢洶洶而來的張獅,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任憑他芶延殘喘下去。
到這時,很多人才明白,對于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最大的懲罰不是死亡,而是將他曾經擁有的一樣樣奪去,讓他在絕望豐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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