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于:2010101101:51)
阿吉的大號叫沈志卿;十分的大號叫殷士卿,不過魏先生總覺著一個爹娘養活的孩子,就該是一樣的姓,所以總把老二也叫成姓沈的。
這兩個主人家的孩子,實在是一對小魔王,天不怕、地不怕、滿腦子奇思怪想,總是不停的闖禍,出了事情找他倆準沒錯。
聽到先生叫喚,兩個孩子使勁搖頭,表示無辜道:“沒有,先生。”
“沒有?”先生看一眼還在抹淚的鐵丹道:“那他怎么哭了?”
“他傷心……”阿吉道。
“嗯,”十分接著道:“他家大白死了。”
“什么?大伯過世了?”北京話‘伯’也念‘白’,可把魏先生嚇壞了,連道:“鐵丹,你不必堅持上課了,快回家奔喪吧……”引得小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弄得先生莫名其妙道:“你們怎么這樣冷血,別人的伯父過世,不安慰就罷了,還笑得出來?真是罪過!”
“先生,”學生們亂七八糟的笑道:“大白是鐵丹的狗的名字!”
魏先生這個郁悶啊,伸出手指指著阿吉和十分兩個,那是相當的無語……”這種有火發不出的感覺,憋得人著實難受,好半天才消化下去。
“開始背書……”狠狠瞪一眼還在那笑的小免崽子們,魏先生咬牙切齒道:“半個時辰后上來檢查,要是背不過……等著吃板子吧!”
學生們一下子笑不出來了,趕緊翻開書‘人之初、性本善……’的背起來。
見阿吉和十分也開始背書,巍先生心里稍稍松緩道:‘看來還是這招能治得了他們……’便開始讀自己的書,都是些高頭講章、名家程墨,全為了下一屆的考試……這種訓蒙的先生,像他這樣有個秀才功名,已經十分少見了,一般都是屢試不第的老童生,才會從事這種教孩子識字的最基礎教學,束修自然也是極低的。
魏先生是有生員身份的,雖看在沈家束修豐厚的份上,屈就在這里給小孩子啟蒙,但他還沒忘了科舉,抓緊一切時間看講章,實指望著能蟾宮折桂、就此發達,至少不再干這不計人喜歡的教書匠。
搖頭晃腦的看了一會兒書,魏先生一邊暗道:‘這文章還不如我的呢,怎就名列前茅、飛黃騰達了呢,而我卻連舉人都考不上?’他是越想越不平衡,越感到一陣陣胸悶,習慣牲的伸手沾了一下煙碟,往鼻孔上一抹,想要通透通透,舒坦一下。
誰知深深地一嗅,便感到一股燒心灼肺、勝過鼻煙十倍的辛辣,通鼻而來,一張白凈的面孔霎時間漲得通紅,終于忍不住地動山搖的阿嚏起來,且一打起來便停不住,坐在那里前仰后合,鼻涕、眼淚一塊往下淌。
學生們哈哈哈哈的拍桌子、敲椅子笑成一團。
這時候,柔娘去而復返,聽到聲音進來,趕緊給魏先生打水拿毛巾道:“先生這是怎么了?”
魏先生使勁洗,差點把鼻頭搓破了,這才止住噴嚏,拿毛巾攥著臉,指著車上的煙碟,對柔娘道:“二夫人您自己聞聞……”
柔娘狐疑的端起煙碟,先是看了看,然后吃驚的放到鼻翼嗅了嗅,不由失聲道:“胡椒面……”
“可不光胡椒面!還有芥末粉呢!”魏先生在美女面前,向來是保持斯文的,但這次真的氣壞了,拍著桌子道:“太不像話了,師道何存?!”
柔娘瞪一眼還在那里笑的阿吉和十分,轉過頭來向魏先生賠不是道:“小孩子淘氣,您教訓他們就是!”
魏先生氣哼哼的收拾東西道:“我可教訓不了,你們家的小爺,誰都教訓不了!”說著對柔娘道:“這個月已經過去一半,麻煩您跟大太太說一聲,這個月的工錢我不要了,請你們另請高明吧!”
“那,您至少等上一會兒,”柔娘央求道:“讓我先稟報老爺夫人一聲可好?”
當柔娘急匆匆穎著沈默和若菡來到學館,學生們已經鳥獸四散了,只有魏先生在他的寢室中,面色鐵青的收拾東西。
沈默兩夫妻尷尬的立在門口,在魏先生哀怨的目光下,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倆何等人物,此刻卻覺著面上火燒火燎,局促的不得了。
若菡偷偷用胳膊肘頂了頂沈默,那意思是,當家的,你不上誰上?
沈默只好輕咳一聲,拱手道:“先生。”
魏先生斜瞟他一眼,勉強抱拳還禮道:“學生見過沈學士。”
“呵呵,聽說府上來了位魏先生,書教得持別好,”沈默親切笑道:“在下早就想來拜會一下了。”
“是啊,老爺方才還說,他從南方捎回來些端硯徽墨、湖筆宣紙什么的,讓我給您備一份呢。”若菡接過話頭去,笑道:“待會兒就讓他們給您送來。”
“大夫人不用破費了。”魏先生不為所動道:“學生才琉學淺,不能勝任貴家的塾師,您二位還是另請高明吧。”
“不再不用,”沈默搖頭笑道:“您就很好的,別人一準不如您。”
“是啊,”若菡道:“若是學生們惹您生氣,你狠狠揍他們就是,打壞了算我們的,您可干萬別客氣。”
沈默聽了,看若菡一眼,沒有出聲附和,只是笑著點頭。
“唉,您二位都知書達理、沈學士尊師重道更是美名遠揚。”見他倆如此小心賠罪,魏先生的氣消了不少,嘆氣道:“怎么養出的孩子,就那么……瘋癲呢?”
“瘋癲?”沈默不由瞠目結舌,他萬萬沒想到,六七歲的孩子,竟能跟這個詞聯系到一起,難道自己的兒子是濟公下凡?
更接受不了的是若菡,她沒想到自己跟沈默的孩子,能得到這樣一個評語,哪怕是‘頑劣’、‘折騰’、‘惹人嫌’之類的,也要遠遠好過這個……瘋癲啊。因為這個詞,直接說明孩子的腦子有問題了……”
若菡又偷偷頂沈默一下,沈默趕緊出聲道:“沒那么嚴重吧,才六七歲的孩子,瘋是能瘋一陣子,癲是癲不起來吧?”
“我看癲得可以。”魏先生對沈默道:“沈先生,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學生就跟您說實話吧,我之所以不想教了,別的都還在其次,”說著指指自己的腦殼道:“關鍵是他們這里太奇怪了,學生教他們點東西,總要反駁我,也不知哪來的古怪想法,讓學生倍感無能為力……我想以前幾位先生,也差不多吧。”
沈默聽出點門道來了,不動聲色道:“請先生說詳細點。”
“好吧,”魏先生想一想道:“比如說,學生給他們講雷公電母、賞善罰惡的故事,別的孩子都嚇得打哆嗦,他們便笑,說雷電和刮風下雨一樣,都是……什么自然現象,根本不用害怕。”
若菡聽了,若有所悟的看沈默一眼,她終于找到罪魁禍首在哪里了。
但魏先生的話匣子已經打開,盡情的傾訴道:“我講‘天圓地方’,他們卻說大地是個球,懸在天空中。”說著搖頭笑道:“也不知誰教他們的歪理邪說,要是那樣的話,人還能站得穩嗎?住在球下頭的人,還不全掉到天上去?”
“我講女媧造人,他們卻說人是猴變的;我講‘三光日月星’,最大的是太陽、最小的是星星,他們又笑,說其實月亮最小,很多星星比太陽更大,不過是離我們遠,才看著小罷了。”魏先生喋喋不休道:“如果只是這些,我倒也只當小兒胡說,不會跟他們一般見識。”
“嚇,還有更嚴重的?”若菡和沈默同時出聲道。
“嗯,他們甚至連倫理綱常都要質疑,”魏先生一臉嚴重道:“我給他們講‘郭巨埋兒奉親’,他們聽了,這下倒直打啰嗦,卻道:“不愿父親是個孝子……”郭巨埋兒,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是說有個叫郭巨的,家里窮,卻生了個兒子,如果要養活兒子,就沒法贍養老娘,他便跟媳婦做出選擇——將孩子抱到野地里,想要刨坑埋了。不過在挖坑時,恰巧挖到一壇金子,可以用這個錢,既養娘又養兒了,那可憐的娃兒,也就逃得一命。
沈默聞言笑道:“他們知道,我一直沒那么好運氣,肯定挖不到金子的。”對于魏先生的控訴,才多大的孩子啊,就得在狗屁綱常面前,學會犧牲自己?也太殘酷了吧。
“就算他們害怕,這個不算過錯,”魏先生道:“但我給他們講臥冰求鯉、哭竹生筍時,他們不僅沒有感動,還大聲說不可能!您說這是不是道德上出了問題?”
‘可不就是不可能嘛!’沈默暗暗嘟囔道,沒見過誰十冬臘月的,光著身子趴在冰面上,那不是求鯉,那是求死!再說十冬臘月的,也不可能有竹筍啊,要是哭兩聲就能解決問題,那大家整天哭就行了,啥愁事兒都沒了。
若菡看出沈默的不認同,再頂他一下,意思是,可別孩子氣。
沈默朝她笑笑,對魏先生道:“先生您聽我說。這孩子嘛,就是喜歡問個為什么,可這些寓言故事呢,它又禁不起深究,咱們大人也講不清楚,所以他們難免不大相信,跟道德還扯不上關系吧?”說著話鋒一轉道:“不過這兩個臭小子也忒多事了,確實欠教育。”
“很欠啊……”魏先生道:“您以為我沒想辦法嗎?為了讓他們好好讀書,不要明思亂想,我給他們講車囊螢和孫康映雪的故事,希望他們能珍惜這么好的讀書條件。”
“這很好啊,”大妻倆點頭道:“他倆怎么說。”
“兩個孩子聽了也很感動,老大說,他要學習車、老二說,他要學習孫康。”魏先生又道:“結果第二天一看,老大沒來上課,老二來了也不讀書,我問老二,你倆怎么剛表了決心就食言?你猜他怎么說?”
“怎么說?”
“他說,老師,我們沒有食言,都乖乖照著做呢……”魏先生郁悶道:“我說你哥都直接曠課了,這叫照著做嗎?結果你們家老二告訴我,說老大去花園捉螢火蟲去了。我又問,那你不捉,為什么也不讀書;他說,我在等著下雪呢……”
沈默撲哧一聲,竟忍不住笑出來,趕緊解釋道:“真是又可氣、又可笑,不過還是可氣多一些。”
“唉……”您的孩子實在太怪了,學生才疏學淺,若是硬教下去,一定會瘋掉的,我家里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呢,還得保持清醒呢。”話雖如此,但跟主家夫婦嘮叨出這么多,他心里敞亮多了,再說也舍不得這份豐厚的薪水,再說也不敢得罪了沈默……誰知將來科場上,會不會落到他手里呢?
無論如何作想,他總是‘勉勉強強’答應,權且再留幾日,以觀后效。
待把那先生安撫住,大妻倆往后院走,若菡便埋怨沈默道:“原來根兒在你這里,你說你從小教他們什么不好,凈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現在好了吧,把孩子教得忒不著調,能把先生都嚇跑了!”
“他們那是才疏學淺。”沈默笑道:“咱家孩子,得找真有本事的教,沒本事還真鎮不住!”
“你還笑得出來?”若菡氣道:“你到底管不管?”
“管,當然管。”沈默道:“我這就跟他們談談。”
“才六七歲,有什么好談的?”若菡狠狠道:“你得打呀!玉不琢不成器,孩兒不打,不聽話!”
“我那是親兒啊……”沈默還是笑道:“干嘛打呢?”
“你打不打?”若菡黑著臉道:“若是再不打,將來就是兩個小流氓,你當官越大,他倆禍害就越大!”
“沒那么嚴重吧。”沈默道:“我的兒子我知道,有獨立人格不代表就是壞孩子。”
“還替他們狡辯!”若菡的臉又氣得發白道:“你不教我教,你不打我打!”說著便去找先生的戒尺。
沈默趕緊奪下戒尺、抱住她道:“優雅,優雅,時刻保持優雅。”
若菡捶著他的肩膀,竟哭起來道:“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不能放任他們下去了,我老是做夢,夢見他們長大了跟嚴世蕃似的,咱們可怎么辦啊……”
‘你太小瞧嚴世蕃了。’沈默心說:‘那是個飽讀詩書的主,就憑他那首青詞,在文學上的造詣,便是我難望項背的。”但媳婦都這樣了,他當然不能再找刺激,只好先安撫下來,說什么是什么吧。
大妻倆回到后院,沈默便去找兩個孩子,阿吉和十分也知道闖了禍,早不知藏到都里去了。沈默問柔娘孩子去都了,柔娘直說不知道,沈默心中暗嘆一聲,正是自己和若菡忙于事業,柔娘又不分輕重的溺愛,才讓兩個孩子自我膨脹,這都是有因有果的。
沈默從柔娘懷里抱過來安靜的平常,輕聲問他道:“平常最乖了,告訴爹爹,哥哥去哪兒了?”
平常便指指自己的房間道:“娘的床底下……”
“真乖。”沈默親他一下,把他遞給柔娘,便往她的房間走去。柔娘趕緊抱孩子跟上來,沈默卻站住道:“誰都不要狠上來。”說著一揮手中的戒尺道:“今天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混賬東西!”
“老爺,”柔娘趕緊勸道:“他倆身子嫩,可打不得!”
沈默看一眼若菡道:“沒事,最多打爛屁股!”
若菡板著臉對柔娘道:“你過來坐,別摻和。”
主母發話,柔娘只好抱著孩子過去,目送著沈默進了屋、關上門,不忍道:“夫人,意思意思就行了,可千萬別讓老爺真打呀。”
“這次是來真的。”若菡抱過平常,囑咐道:“老三啊,將來千萬別學你兩個哥哥,要乖乖的,知道嗎?”
平常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道:“嗯……”
若菡剛要夸他幾句,便聽屋里面響起了啪地一聲悶響,她的心跟著一抽,險些把平常給扔到地上……趕緊遞給柔娘,喃喃道:“這就開始打了……”
‘啪、啪、啪、啪、啪、啪……’每一下都像打在若菡的心坎上,不一會兒便汗珠滾滾了。
今日與某人共餐,大擺龍門陣,言到‘潘石屹’時,吾曰‘潘石yi(四聲)’但某人很認真道‘潘石qi(二聲)’吾當場愕然,然后臉紅、以為自己謬矣,遂整場都以‘潘石乞’稱呼彼大鱷。
回家后,越想越別扭,一查,哦,原來還是yi……可見我這從善如流的習慣,并不一定是好事,有時候自己原本的,才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