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午后的陽光,被茂密的樹蔭和厚厚的窗紙擋住,屋里雖是白天卻很暗淡,唯有一束頑強的光線,倔強的穿過樹蔭,透過窗縫,正落在沈默的臉上,他那張英俊而略帶憂傷的臉,便成為這屋中唯一的亮點。
此刻的沈默坐在一把黃梨木椅子上。身子前傾,雙手擱在徐海和葉麻的肩膀上那兩個兇名赫赫的巨梟,此刻仿佛變成了虔誠的信徒,稍顯呆滯的尊著他那雙黑如深潭的眸子,完全被他那磁性低沉的聲音俘虜…
“我華夏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也不是幅員最遼闊的地方,相反。經過數千年的消耗,早已經不復富饒豐腴。”只聽沈默沉聲道:“你們與西洋商人打交道,必然聽說過遍地黃金的南美大陸;鉆石與黑土交相輝映的非洲大陸;還有你們沒聽說過的廣袤的北美大陸;地理位置優越的澳洲大陸,這每一塊大陸。都有著不亞于我大明的疆土,更加豐饒的財富資源,更重要的是他們還處于網被發現,甚至沒有被染指的狀態。”
如果是大明的讀書人,定然對沈默的這番言論嗤之以鼻,以為是癡人說夢。然而徐海與葉麻海商出身,跟西洋商人接觸多了,自然多次聽他們說過什么非洲、新大陸、次大陸之類的,也見過無數從那些地方弄來的黃金、白銀、鉆石、香料,等等珍貴玩意,早就好奇無比,神往無比。
現在聽沈默如是說,兩人更是深信不疑,都覺著這么大便宜,要是都讓紅毛鬼子占去,那吃虧可就太大了。
“閉關鎖國的芶艾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沈默的雙手漸漸加重力道。語氣也變得有些狂熱,道:“這個世界已經進入大航海時代,誰能稱王海上,誰就是世界之王!誰就能擁有全世界的財富,讓太陽照射的地方。都是他的領土!”
“我會給你們最強大的支持,讓你們擁有足以抗衡任何勢力的海軍”沈默聲音略微提速道:“你們將可以打敗所有敵人,稱霸蔚藍色的海洋!到時候朝廷敢對你們不客氣?不敢!!”
兩人聽得陣陣口話燥、血脈賁張。不由嘶聲問道:“我們真能做到?”
“那是當然!”沈默自信笑道:“那些西洋人也好、波斯阿拉伯人也罷,航海、火器都是網劉起步。并不比我們強到哪去;而我們現在開了海禁,讓越來越多的富商大戶享受到滾滾而來的財富,下一步。我會設法重開杭州、寧波、泉州、福州、廣州五處口岸,徹底打通我大明與外界的聯系。到那時,一支強大的防御水師,和一支同樣強大的遠洋水軍,都是我大明必須擁有的,那便是你們發展壯大的黃金契機!”
“相信我,堅定的跟著我走下去”沈默的雙目神采湛然道:“你們將獲得無盡的財富,擁有強大的權力,享受無可比擬的榮耀,即使千百年后的史冊,也不會被人遺忘!!
沈默說完了,廳堂里只聽到沉悶的呼吸聲,那是徐海和葉麻兩人發出的,他倆已經完全被盅惑了。兩人對視一眼,發現對方都是“反正已經無計耳施了,就算把命賣給他。搏一把,總之結果不會更壞就是”的目光。
徐海便起身倒一碗烈酒,葉麻抽出匕首,在自己手腕上輕輕一劃,鮮血立刻流了出來,淌進那碗酒里。
徐海接過匕首,把酒碗遞給葉麻。同樣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刮,將血放進酒碗里。
然后兩人一個將匕首奉上,另一個端著酒碗到沈默面前。
沈默知道,這是“歃血為盟”海盜們結盟的最高儀式,微一沉吟。便接過匕首,在自己手腕上輕輕一發”接過連皮都沒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動刀子不太在行。”
葉麻笑道:“大人只需刺破手指。意思意思便可。”他也擔心沈默一下弄不好,直接成了割腕自盡。
沈默聞言如釋重負,用刀尖在指尖上一刺,終于扎出了一點血,滴進酒碗里,便雙手接過來,飲一口遞給徐海。徐海飲一口,再遞給葉麻喝光了,便算是歃血為盟了。
盟成,關系自然與之前大不相同。徐海和葉麻也敢提出最關心的了問題:“大人,眼下這一關,我們該怎么過?”未來再美好,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眼下還是如何度過危機最重要。
“我已經為你們想好。”沈默從袖子里掏出張信紙,遞給葉麻道:“你來謄寫一遍,我帶回去交差。”
葉麻恭敬的接過來一看,只見沈默為他們擬好的自訴狀上,將辛五郎描述為統領全軍的僂酋,葉麻則是助紂為虐的二當家,而徐海則成了其不得志的手下,在蘇州知府沈默的感召下,幡然悔悟,拿下辛五郎、葉麻等人將功贖罪。然而自知罪孽深重,區區一個辛五郎,是不足以抵消的,愿意為朝廷拿下王直,平息東南僂患
看完之后,他緩緩點頭道:“如此一來,大將軍就安全了。”
“那葉老弟怎么辦?”徐海見葉麻有些黯然,問沈默道。
“葉麻已經死了,還能怎么辦?”沈默淡淡道:“但是徐麻、張麻、沈麻,還是可以活著的。”
徐海眼前一亮道:“對啊,葉老弟。你改個名就又能重新見人了,反正朝廷上誰也不認識你。”說著嘿嘿一笑道:“就叫徐麻吧,給我當弟弟。”
“這主意臭不可聞!”葉麻板起臉來,讓沈默和徐海都是一呆,心說他竟如此看重自己的姓氏?誰知葉麻悶聲道:“要叫也得叫沌麻,跟大人沾點貴氣。”惹得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按照沈默的指示,兩人將寫好的自訴狀,并這些年來按刮的金銀財寶。全部進獻出來,由他轉呈部堂大人并各位大人。
臨走的時候,沈默想起一件事道:“我有個手下叫海瑞的失蹤已久。不知二位有沒有印象?”
“海郴”徐海一臉迷茫,一看就是不知道。
葉麻起先也說不知道,后來才想起來什么似的道:“好像當初辛五郎抓到過一個官兒,他跟我說了一句,我也沒忘心上去。”
“現在在哪?”沈默追問道。
“這個得問問陸績。”葉麻撓頭道:“辛五郎的事兒他都知道。”
沉默愣一下道:“陸績?哪個陸績?”
“哦,原先是平湖陸家的大公子”葉麻有些喘噓道:“現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斷了脊梁的狗一樣。”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沈默雙手一擊道:“我找他好久了!快給我把他拿來!”
“是。”葉麻應下道。
“不要讓他跑了!”沈默沉聲道:“你親自去,何大俠也跟著。
葉麻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趕緊帶上了導何心隱一起去了。
沉默在村口焦急的等了一會兒,卻聽報信的說,那邊情況有變,請他速速過去,便在徐海的陪伴下看。一齊過去查看。
沒幾步到了村東頭的小碼頭上,只見岸邊滿是看熱鬧的家伙,大家都興致勃勃的望向河心處。在那里,數艘快船將一只小船團團圍住。
這時候,站在岸邊的何心隱看到了沈默,湊過來稟報道:“大人。那陸績住在船上,似乎已經知道大人來了,因此我們一到,他便驅船到了河心,聲言要見大人。”說完又補充一句道:“那海瑞海大人也在船上,被他挾持為人質了。”
話音未落,便聽葉麻在其中一條船上,對陸績高聲道:“陸公子,你把海大人放了,我會幫你向沈大人求情的。”
“求情”陸績嘶聲道:“也只有你們這種笨蛋,會像敵人求情。”說著如夜梟般鬼笑道:“我陸績真是瞎了眼,跟你們這幫蠢材為伍,跟著你們一起丟人現眼,卻不會跟你們一起上當受騙的!”
葉麻怒道:“你說誰笨蛋?!”
“你和徐海還有辛五郎!”陸績氣憤道:“你們也號稱是縱橫江湖幾個年的老鬼了,卻被沈默用那么簡單、乃至幼稚的手段,玩弄于股掌之上,既沒還手之力、也無招架之功!你們這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又是什么?”
“你能,你厲害,怎么不早提醒?”葉麻臉上掛不住道:“當什么事后諸葛?”
“我說的你們聽嗎!”陸績聲音如破了的皮鼓一般,令人難受:“從一開始,我便勸你們,合則兩利,不要在大敵當前的時候起內訌。可你和徐海誰聽了?若不是你們一個個自以為是,自私自利,又豈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葉麻被他說得滿臉通紅,憤憤道:“我們笨,你厲害,可現在我們安全了,你卻要完蛋了!”
這話一下擊中了陸績的要害,他劇烈的咳嗽起來道:“沈默來了么?再不來我就放火燒船了,有堂堂蘇州同知賠罪,我也聳死得風光!”
這時候沈默已經登船,行到陸績的船對面,看一眼坐在輪椅上,一襲黑袍裹身、帶著面具,人不人鬼不鬼的陸績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陸公子?”
陸績猛地回頭,便看到了沈默卓然立在自己面前他穿的也不過只是件普普通通的綢布衣衫,但那種華貴的氣質,已非世上任何錦衣玉小帶的公子所能及。
他的溫文,他的風度,就連將其恨之入骨的陸績,也覺著心神皆醉。想到自己當年,也曾是風流瀟灑的美男子,但跟沈默相比,相貌上還可一比,但那份氣度,卻只能自愧不松了。
何止是陸績,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沈默那卓立船頭、白衣飄飄的形象所震撼,恍若見到神仙中人,竟都不知不覺瞧得呆了。
還是陸績最先回過神來,聲調怪異兇:”真風米啊。班大人,終千把我逼到死路卜。你很開心叭
“說實話”沈默看一眼船上。陸績的四周全是火油、柴草等易燃之物,只要他手中的燈臺一倒,登時就能引起一場撲不滅的大火。而被綁著四肢、堵著嘴巴的海瑞,就躺在陸績的身邊。將場中的情況收入眼底,沈默才接著道:“我感到可悲,堂堂陸家大少爺,落到這個地步,真讓人不勝感慨。”
“不用你假惺惺!”陸績一下子暴跳如雷道:“不要再說我的過去。我只是個孤魂聳鬼,跟陸家沒有半分關系了!”
“我只是關心你一下。”沈默撓撓鼻頭,笑道:“不讓說就算了。”
“你少在這故作姿態!”陸績兩眼血紅的怒視著沈默道:“我落到今天這地步,還不全都拜你所賜?”
“從糧食之戰、到徐家的事情、還有后來的蘇雪事件,哪次不是你主動挑釁?”沈默也冷下臉來道:“若不是忍無可忍,我也不會對師兄的侄子下手!”
“那你也不用做愕這么絕吧?”陸績嘶聲叫道:“一動手就要我的命?”
“要么不做,要么做絕。”沈默淡淡道:“這是我的信條”。
“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陸績便低下頭、似乎泄了氣道:“我承認自己輸了。”
“我倒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沈默卻道:“我沈默其實不是不懂分寸之人,知道有地個的人,只要不是化不開的仇恨,還是要講究個點到即止、不會一棒子打死的”所以對徐家也好,對你們陸家等九大家也罷,從來都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沒有斷絕你們活路的意思說著奇怪道:“所以大家各退一步。也就相安無事。為什么你偏偏要跟我不死不休呢?難道我們有什么化不開的仇恨?”他甚至都覺著,陸績這個鬼樣子,是不是拜自己所賜了。
陸績看懂了他的眼神,悶哼一聲道:“我們無冤無仇!”
“那就更奇怪了。”沈默苦笑道:“總不至于,是著我不順眼吧。”
“你真說對了!我就是看你不順眼”。陸績瞪著沈默道:“你沒出現之前,我陸績的威名遍灑江淅。誰提起我來都要肅然起敬,退避三舍。哪個敢質疑我半分?”說著把手中燈臺一揮,好險沒有掉下火星來,把沈默可嚇得夠嗆。
“若不是你出現,我現在已經是蘇州之王了!東南的大家都要聽我號令!我將登上輝煌的頂點”。便聽陸績的音調突然提高,聲嘶力竭道:“可是你一出現,就把我的光環擊碎,將我從云端打落塵埃,讓我淪落為人人嘲笑的失敗者!你憑什么擊敗我?憑什么比我長得好,憑件么年紀輕輕就成了四品高官。守牧一方?!”他指著沈默,用最大的聲音道:“你把屬于我的榮光全都奪去了!我不恨你恨誰!”
對于這種病態的理論,沈默只能報之苦笑道:“好吧,從前的事情就不說了,咱們的目光還是往前看吧。”說著指指海瑞道:“我放你走。你把他還給我,雖然朝廷有的是六品官,但沒有他我還真麻煩。”
“可以,我已經心灰意懶。只想只想找個地方,了卻殘生,不愿再跟你斗了。”出乎意料的是,陸績竟然一口答應道:“你讓他們都撤開,只有你的船跟著。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把他還給你。”
“很好。”沈默吩咐道:“就照他說的做。”
葉麻的船隊果然沒有跟著,眼看著兩條船一前一后,離開了上龍村。
當船快要駛入太湖時,陸績命令手下停船,對沈默大聲道:“把船靠上來
沈默的船依言靠上后,陸績又道:“你自己過來,將他抱回去!”說著晃晃手中的燈臺道:“不要耍花樣。不然大家一起玩完!”
“好,你也不要耍花樣。”沈默點點頭,依言上前。
他的護衛舉著弩弓,死死盯著陸績,一有風吹草動,便會把他釘成刺猬。
沈默走到陸績面前,彎腰把海瑞抱起來,仿佛麻袋一樣扛在肩上,可見海大人有多瘦了。
待沈默轉過身去,緩緩往回走時。陸績面具下的嘴角,掛起一絲殘酷的冷笑,他那一直放在輪椅扶手上的右手,便猛地摁了下去!
見到他有異動,沈默的衛士不假思索的同時射出了手中的弩箭,但一支閃著幽藍色光澤的利箭,同樣從那扶手中射出,電光火石般的,直射沈默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