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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胡宗憲說到正題上:“這么早把拙言你請來,是有兩件事情相商,一件我的事,一件你的事,但歸根結底都是我們大家的事。”
沈默笑道:“那先說默林公的事吧。”
胡宗憲道:“是關于王直的,其實他的代表已經來了,還在杭州過了年,”頓一頓又道:“和沈京在一起,還參加過你的婚禮。”
沈默跟沈京打過照面,曉得那小子平安歸來,本想跟他一唔,誰知他竟然匆匆離開,原來是另有任務啊,緩緩點頭道:“兄長不妨將原委道給我聽。”
“我讓沈京本人告訴你吧,”胡宗憲道:“他已經在偏廳候著了。”
“是么?”沈默驚喜道:“快快讓他來見我。”
胡宗憲吩咐自己的丫鬟出門,須臾領會一個身穿七品服色,蓄著小胡子,頗有些人模狗樣的年輕官丶員近來,一邊行禮一邊道:“拜見部堂大人,給狀元郎請安了。”
沈默笑罵一聲道:“跟我裝什么大尾巴狼。”便起身拉著沈京坐下,親熱的直拍他的肩膀,對于這個堂兄弟,沆默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還是很掛念的。
沈京嘿嘿笑道:“我好歹這算是出使過的,現在干的是禮部邦交的事兒,當然要懂禮貌,受禮節了。”明明是在陪著個海盜頭子玩,他卻愣是說的這么神圣,惹得沈默笑不攏嘴。
胡宗憲也笑著對沈默道:“你這個兄弟雖然憊懶渾不吝,但確實有本事,是個能吏啊,”說著呵呵一笑道:“我已經拔他為總督府的理問官,雖然品級不高,但終歸是個出身,早晚立了功,外放個知州、通判并不困難。”
沈默感激笑道:“我們兄弟倆能得到部堂大人的青睞,真是三生有幸。”這就是說話的藝術,如果沈默光感謝胡大人對堂兄的照顧,沈京就會聽著別扭,因為那樣一來,把他的位置擺得太低了;可如果不表示感謝,顯然又是不妥當的,所以沈默把自己也算進被照顧的行列,與沈京一齊致謝,每個人聽起來都舒服。
胡宗憲心說:‘瞧瞧,多會說話?怪不得能在京城那池子渾水里飛黃騰達起來呢。’
吃幾盅酒后,胡宗憲對忝陪末座的沈京道:“把你去日丶本的事情,跟拙言講一講,完事兒咱們合計一下。
“遵命。”沈京道:“說起來是前年夏天了。”不由有些唏噓道:“真快呀,轉念兩年了……”
“其實才一年半。”沈默微笑道:“說重點。”
沈京點頭道:“前年我和部堂大人的侍衛長陳可愿,在蔣舟的帶領下,前往日丶本尋找王直,幾經輾轉,在日丶本九州島登陸,見到了當地的大名松浦家,出乎意料的是,大明朝官丶員的名號還是有相當威懾力的,不僅沒有為難我們,還答應幫我們與王直聯丶系。”
說著咋舌道:“你是不知道,那王直在日丶本混得那個風光啊,他在九州島南部,割據三十六島,稱王稱霸,那些日丶本諸侯,連個屁都不敢放。”說著抱歉笑笑道:“不文明了……應該是,連句話都不敢說。”
“難道日丶本諸侯不管么?”沈默奇怪道:“我聽說這個時代日丶本號稱群雄并起,有很多一代名將呢。”
“那些人吹牛比較厲害。”沈京笑道:“你想啊,區區日丶本、彈丸之地,卻號稱六十六路大諸侯,小諸侯更是不計其數,本來人就不多,還分成百八十伙,一幫能有幾個人。”便回憶道:“我曾經親眼目睹過松浦家與他們最強對手龍造寺的一場決戰,兩方人數加在一起也就兩千左右,從早晨打到晚上收兵,一邊死了一百多”,說著嘿嘿笑道:“放咱們國內,幫派斗毆也比這個規模大。”
待沈默和胡宗憲笑完了,沈京接著道:“那王直的生意超乎想象,他壟斷了閩浙到日丶本,日丶本到南洋的黃金商路,擁有和控制各種船只兩千余艘,直接隸屬或者聽命于他的,達十萬多人,且他的直系部隊還都配備了很厲害的西洋火槍,所以日丶本‘名將’雖多,還真沒人敢打他的主意。”
“恰恰相反,他們對他十分客氣,逢年過節還要送禮上貢,絲毫不敢怠慢。”沈京一臉感慨道:“因為他幾乎壟斷了跟日丶本的全部貿易,尤其是西洋火槍,那是諸侯們的最愛。”
沈默頷首,對胡宗憲道:“看來我們原先的推斷沒錯。”
“是啊,現在一個徐海就把我弄得焦頭爛額,”胡宗憲皺眉道:“萬不能再跟此人發生沖突了。”說著對沈京道:“你繼續說。”
“后來在松浦家主的引導下,我們見到了王直的義子毛海峰,又在他的帶領下,輾轉見到了王直。此人四十多歲,身材不高,但面相十分忠厚,不過起初表現的并不友善,因為他聽下面人說,全家人都被我們殺光了,所以也要殺掉我們。”雖然他是用輕松的語氣在回憶,沈默還是能體會到當時的生死一線,又聽沈京道:“當我們拿出他兒子的親筆信時,他的態度徹底轉變了,他十分高興,說自己其實早就是朝廷的人,之所以遠避海外,都是因為朱紈、王懷等人的迫丶害,其實他心里無時無刻不想著回歸,并且愿意幫助朝廷平定倭亂。”
沈默萬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樣的轉折,問胡宗憲道:“王直什么時候成了朝廷的人?”
胡宗憲面色尷尬道:“經我查證問詢,似乎是有一些聯丶系。”便將這段瓜葛講給沈默聽,原來當初朱紈在福建鐵腕禁海,雖然最終失敗,但對倭寇的打擊也很沉重……當時福建主要有兩支大的倭寇勢力,一支是閩人李光頭的隊伍,另一支是徽人許棟的,王直當時便是許棟的二當家。
但經過朱紈的清剿,李光頭和許棟伏法,王直收其余眾,北上浙江。與他同期在浙海一帶活動的還有陳思盼、鄧文俊、王丶丹、盧七等海商集團。這些人的實力十分強大,連官軍都不放在眼里,并不是遭到重創的王直一伙人可以匹敵。
為了避免被同行吃掉,王直便設法與海道、衛所官丶員接近,幫助他們剿除某些倭寇。以換取他們的好感和支持,利用官府的力量,王直吃掉了很多同行,漸漸壯大起來,并多方活動,希望可以合法‘互市’與內地正常貿易。
但江浙官丶員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他們只是想利用他抵擋倭寇,并沒有開放海禁,與他互市的打算,便以‘拿賊投獻始容互市’為條件,哄騙王直捕殺海商倭寇,王直與官軍配合,竟然真將陳思盼等人相繼剿滅降服……
某天早晨,浙江的官丶員們才猛然發現,王直已經確立起了海上壟斷的地位,入海通番的船只都只有插王直的‘五峰’旗號方敢在海上行駛。但因此經過幕后交易,和在臺前較出色的配合,再加上王直向來出手大方,將官府上下打點的十分滿意,浙江海防官丶員,便私下允許王直與內地進行貿易,這樣就可以互利互惠了。
在那段歲月里,王直竟成了寧波官府的坐上客,因為他強大的實力和豪爽的為人,寧波海防官丶員對之更為倚重,視為股肱,雙方相處的十分得宜。
但這段黃金歲月持續的時間并不長,因為王直的‘靠山’充其量不過是些徇私的地方官,人品如何暫且不論,主要是他們無法影響中央的方針決策,當督撫一換,一切重回冰點。
嘉靖三十一年,山東巡撫王悍改任浙江巡撫兼福、興、漳、泉道,提督軍務,他對沿海官丶員與王直這樣的海盜芶且十分憎惡,啟用因朱紈案下獄的盧錘、湯克寬等人,以及駐守廣東瓊州的右參將俞大酋。
但王直還沉浸在官丶商丶勾丶結的幸福中,他天真的以為,浙江的海道官丶員會永遠把他當作維持海面秩序的助手。一時麻痹大意,沒有察覺到當局這一明顯的意圖,結果被王懷以大軍誘殲,損失慘重,己身也險些不保。
王懷的行動使他的幻想徹底破滅,王直感嘆云:‘此皆赤心報效,諸司俱許錄功申奏,何反誣引罪逆及于一家?’可見誰也有天真爛漫的時候……由于在大陸沿海無法活動,他便具得到異域日丶本開拓據點了。
因為當時日丶本戰亂,物資匱乏,他這樣壟斷性的大海商,受到了日丶本人的禮遇。于是王直在日丶本結交了很多權貴大賈,因為他講義氣,重信用,慷慨好施,又讀過書,不似一般的海商那樣粗鄙……在日丶本人眼中,那簡直就是儒雅的長者,因而廣泛博得日丶本人的信任和推崇。
借助天時地利人和,王直的勢力蓬勃發展,很快就恢復了元氣,并實現了質的飛躍,已經成為了海上最強大的力量,無需看任何人的臉色。
“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情況,所以王直那樣說,也不是完全胡謅。”胡宗憲訴說完畢,端起茶盞喝一口,對沈京道:“你接著講吧。”
沈京撓撓頭道:“講到哪了……哦,對,別的不說,王老板確實很夠意思,不但管吃管住,還帶著我們周游日本全國,”說著咋舌連連道:“說了可能都不信,各地諸侯聽說‘五峰船主’出訪,紛紛列隊熱烈歡迎,好吃好玩好伺候,比對待他們那個什么……將軍都熱情。”即使到現在,沈京還是箕著不可思議,嘿嘿笑道:“說句不著調的,我都佩服死那老先生了,瞧人家怎么混的……”
沈默咳嗽一聲,提醒越說越不著調的沈京道:“后來呢?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的?正事辦得如何?”
沈京這才訕訕打住道:“我們也著急啊,但王直只是讓我們吃喝玩樂,遲遲不肯給我們答復,只說自己瑣事太多,需要要料理妥當再說。就這樣拖了半年多,大概到去年二月份,他才突然對我們說,可以跟我們回來了。”咽口吐沫接著道:“當時他帶著義子毛海峰,跟我們同在一艘福船上。誰知起航之前,他突然強拉著官階最高的陳千戶跳上了岸,對我們說自己突然想起還有些事情沒有料理,所以讓毛海峰先作為全權代表,來大陸跟我們談判。”
對于這個結果,沈默毫不意外,如果王直真這樣就回了國,那才叫怪了呢。
看著胡宗憲一臉失望,沆默安慰道:“雖然沒有見到王直本人,但總算接上頭了,也算是重大進展。”
胡宗憲緩緩搖頭道:”你看看那個毛海峰送來的信再說。”便去書桌上取來一封信箋,沈默看一眼那筆字,尚算工整,再看文采,只能說是粗通,此人應該讀過三五年的書。稍加判斷之后,便開始閱讀這封十分有特點的來信:
這封信開頭,先是以謙卑的措辭,承認自己犯了罪,但愿意戴罪立功,為國家徹底剿滅倭寇,然后又話鋒一轉,吹噓現在自己多牛多牛,有槍有船又有人,在日本很混得開,只要我四處游說威逼,他們肯定不敢再派人騷擾閩浙了。
通讀全文,廢話連篇,真正有用的只有一句:‘愿將松江各處舊賊或擒或剿、或號召還島,惟中國所命,但要通貨、互市。’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求朝廷開放海禁。
看完之后,將那封信擱在桌上,沈默輕聲問道:”后來呢?”
“當時的局勢看,”胡宗憲嘆口氣道:”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他的,這事兒我做不了主。”說著看沈默一眼道:“但是……”
“但是現在朝廷準備重開市般司了。”沈默笑道:“所以您覺著死結有解了,對嗎?”這才是胡宗憲找他來的真正意圖。
胡宗憲坦率的點點頭道:”是的,那個毛海峰在我這待了半年多,聽說朝廷要重開市舶司,急得上躥下跳,從去年開始,就幾次三番催我給他個準信兒好回去復命,我想讓你去跟他談談。”
沈默恍然,胡宗憲之所以如此大的排場把自己從紹興接來,就是為了凸顯出自己身份的高貴,讓那毛海峰愿意跟自己談判。
沈默卻沒有立即答應,而是面色猶疑道:“市舶司的事情,本身就承受著很大的壓力,那些御史言官緊緊盯著呢,如果我一上來跟個倭寇頭子瓜葛上,恐怕要雞飛蛋打的。”
胡宗憲自然知道沈默不好忽悠,給沈京遞個眼色,沈京忙接口出恭,躲開了這場密談。
待沈京走掉,胡宗憲才壓低聲音道:“誰讓你跟他真談了?”
“您的意思是?”沈默不動聲色道。
“假談判,真誘敵。
“胡宗憲小聲道:”那個毛海峰雖然也算率精明人,但跟你完全沒法比,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把毛海峰給說服了,讓他去日本給王直做工作,讓他回來談判。”
“王直回來又能怎樣?”沈默緩緩搖頭道:”海寇以強者為尊,那些大大小小的勢力雖然都聽王直的,卻都有獨立的武力,王直在時,尚能控制這些人。如果他不在了,那些就會失去控制,到時事情會更加麻煩。”
“兄弟你過慮了,”胡宗憲自信笑道:“有道是擒賊先擒王,昔日曹孟德都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難道我胡汝貞不會利用王直這張王牌嗎?”
沈默無言以對,因為他對胡宗憲十分了解,知道此時說什么都沒用了。如果多說,反而會讓雙方原本很親密的關系產生裂痕,沒有一點好處……
但這并不意味著沈默屈從了……通過陰死趙文華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沈默的心機有多重……所以陽奉陰違這種事兒,他做起來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
胡宗憲卻以為沈默答應了,歡喜道:“他現在就在沈京家,你正好可以借口去沈京家住宿,趁機與他談談。”
“好吧。”沈默點頭笑道:“誰讓您是總督呢?”
胡宗憲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并不只是為這件事找你來的。”頓一頓,很嚴肅的對沈默道:“我要跟你談一談市舶司的事兒。”
“以總督的身份?”沈默淡淡笑道:“還是兄長的身份?”
“兩者都要說,”胡宗憲道:“作為總督,我當然愿意你去干了,可作為兄長,我不想讓你去趟這個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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