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楊繼盛的事情,沈默又問趙文華的事兒道:“聽說那人暴斃了,且死得極為奇怪。”
“我派人弄死的。“陸炳淡淡道,仿佛在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兒一般:“腸穿肚爛,史上留名。“又道:“你也不用替別人操心,回江南后你的麻煩也不會少。”
沈默點頭苦笑道:“我這是趕鴨子上架,沒法只能硬撐著。”
“你可得小心點,千萬別折在那兒了。“陸炳道:“倭寇、豪族、嚴黨、清流,哪個都夠你喝一壺的。”
“讓他們都來吧。”沈默微笑道:“虱子多了就不咬了。”
“好!“陸炳端起酒杯道:“干了這杯,當我給你壯行了!”
沈默舉杯與他一碰,一飲而盡,又聽陸炳道:“你雖然是官面上人,但那些人不會跟你按規矩來的,明槍暗箭,處處算計肯定免不了的,光靠著有軍隊也不行。“說著呵呵一笑道:“我已經把朱十三和南直隸錦衣衛千戶對調了,他已經啟程趕往蘇州……你有事兒盡管找他。”
“多謝師兄“,沈默高興道:“這真是雪中送炭。”
陸炳道:“還有上次抄趙文華的家,老規矩,抄家都是三七開,大頭上繳國庫,小頭就由弟兄們自個分了……一共是八十萬兩,五萬兩出來,給下面人分分,再拿出五萬兩,打點一下宮里的管事太監、還有那些牛鼻子道士他們面上,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一來,就誰也沒閑話說了……剩下的錢我留了二十萬兩,你拿五十萬兩。”
沈默想也不想,便拒絕道:“無功不受祿,我要你的錢干什么?”
“怎能算無功不受祿呢?趙文華是你弄倒的,你拿這個錢也是應該的。”陸炳耐著牲子道:“你放心,賬目上已經做干凈,趙文華全家也滅了口,這世上已經不存在這些銀子了。”
沈默卻只是搖頭,氣得陸炳罵道:“愛要不要!“說著又起身取來個楠木盒子,遞給他道:“你要結婚了,我也沒法去吃你的喜酒,這個就當賀禮吧。”
沈默打開那盒子,就見一件暗金色的背心,摸一下非絲非毛,有一種金屬質感,稍顯沉重。
“這是我家傳的寶甲,可擋弓矢彈丸,還冬暖夏涼,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東西。”陸炳道:“但我現在也用不著了,你此去難免遇到危險,就送給你見,“這個總不會拒絕了吧?”
“師兄家傳的寶貝,怎能隨便送人呢?“沈默繼續推辭道。
“只管拿去“,陸炳瞪眼道:“好東西不用就是廢物一件。”
“那好“,沈默終于點頭道:“我先借用幾年,等你家有人上戰場時,我再還回來。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再要回來的道理?“陸炳搖頭道。
“師兄不也說了么,再好的東西,不用也是件廢物。“沈默笑道:“我也不會一直用這玩意兒,還是你們家用處大。”
“到時候再說口“陸炳點頭道:“收起來吧。”
從都督府回家,已經入夜了,跟若菡說會話,沈默說起那件寶甲,便獻寶似的拿出來,展示給她看道:“拿剪子過來,我戳戳試試,看看是不是真能刀槍不入。”
若菡笑著給他取來,沈默便單手拎著軟甲,單手持剪子往甲上戳去,只聽一聲悶響,剪子被擋在外面,并不能進入分毫。
若菡笑道:“肯定是真的了,人家陸太保還能給你假貨嗎?”
沈默卻面色有異,擱下剪子,雙手搓一搓那軟甲,聽聽里面的動靜,再里里外外打量一圈。對若菡吩咐道:“把里子拆下來。“說著將那甲遞給若菡,自己冉起身,把房門緊緊關上。
若菡依言把里子拆開一角,竟看見了厚厚幾張官票,最上面一張的面額是白銀八千兩,見票即付,認票不認人。
她輕‘咦’一聲,將整個綢子里全部拆下來,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官票,籠統起來竟有兩本書那么厚,清點一遍,竟然足足五十萬兩……她將那摞錢遞給沈默,不發一言。
沈默也點一遍,吃驚道:“不會是他縫在里面忘了吧。”
若菡拿起盒子,伸手摸了摸,將墊在盒里的綢子揭開,一個信封赫然出現在兩人眼前。
沈默拿起來一看,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五個字道:‘就是給你的。’
“這是干什么?“若菡輕聲道。
“沒看見么?給我的。“沈默擱下那摞銀票,雙手交叉在胸前道:“可他為什么要給我這么多錢呢?”
“不如明天給他送回去。“若菡輕聲道。
“我師兄這會兒已經進宮了,半個月不會出來,就是想送也送不回去了。”沈默搖頭道:“你把它縫回去,先收著吧。”
若菡再不做聲,將信與官票重新縫回寶甲里,聽沈默道:“等過幾年,我倆再見面,再把原物奉還。”
“這樣最好。“若菡展顏笑道:“要花錢咱自己掙,可不能靠這些致富。”
沈默擁過她柔軟的腰肢,在她香唇上印下火辣的一吻,嘿嘿笑道:“別人守清廉靠的是節操;本官卻靠的是娘子。”
“都是一府父母官了,還沒個正形。”若菡輕輕靠在他的肩頭道。
“呵呵,本官隨和嘛,”沈默說著,一雙賊手游走在若菡身上,一臉**道:“今晚上我不走了吧。”
若菡的臉色登時一片酡紅,**一聲道:“好吧。”
“是嗎,“沆默大喜過望,坐直身子道口
若菡卻趁勢躲到一邊去,咯咯**道:“你在這睡吧,我去找柔娘去了。”
沈默登時垮下臉來,滿面愁苦道:“你就真的忍心“……
若菡已經走到門邊,聞言回首朝他拋個**的秋波道:“一年都等了,還有最后一個月,你肯定可以堅持的。”
“真是……想和你睡覺難,難于上青天啊。“沈默怪叫一聲,躺在**抱著若菡的錦被,深深嗅一口氣道:“真香帆”
若菡望著沒正形的夫君,臉上盡是幸福的笑。
第二天中午,沈默如約來到徐階家。比起豪闊的大都督府,徐府顯得有些寒磣,前后三進的小院子,甚至連李本家都不如,十分的艱苦樸素……讓人無法相信這是一位一品大員的府邸。
一般官員見到堂堂次輔所居如此,定然會肅然起敬,但沈默可是從江浙來的。認識一大票蘇松官員,王用汲和王崇古都跟他說過,徐閣老家是松江最大的地主,墨斷當地超過三分之一的棉花供應,甚至在他未來的轄區江蘇,也有桑園數百頃,占有五分之一的蠶繭供應。
要知道松江的棉布和蘇州的綢緞,都是夭明朝最名牌的貨物,向來為海內外所垂延。而徐家控制相當比例的原材料,其家之富,肯定要超過趙文華許多的……再對比一下徐趙兩家的住宅條件,讓沈默不得不感嘆,徐閣老真是數大包子的……
徐閣老今日穿著居家的便服,仿佛一位書坊中的教書先生,親切的拉著沈默進幽靜的后堂中落座。桌上菜品相當豐盛,足顯主人宴客的誠意——除了幾個精致的小涼菜外,擺著一碟黃泥螺,一碗東坡肉,一碗醬鴿子,一碟馬蘭頭,一籃脆香排骨,一盤響油鱔糊還有紅燒劃水,八寶鴨子、清炒雞毛菜幾個特色的松江菜。
有好菜,當然還有好酒,一瓶紹興花雕十年陳,在瓷壺中裝著,在水盆里溫著,壺內佐上姜絲與話梅,僅是聞上一聞,一種他鄉遇故人的溫情,便在人心中彌漫。
徐階笑道:“這可是你師母親自下廚,她的手藝都是輕易不露的。若不是聽說今日來的是文魁星,我都沒這么好口福。”
沈默一臉受寵若驚道:“師母錯愛,恩師說笑了。“便給徐閣老恭敬的斟酒。
“也給自己滿上“,徐階呵呵笑道:“北方的酒太烈,咱們南方人還是喝花雕的。”
恭敬的敬徐閣老一杯酒,沈默笑道:“學生曾經吃過松江菜,這個菜系清新,甘甜,鮮美雅致,能讓俗人都變啞了。”
“還是個行家呢”,徐階笑道:“那你可知道,松江菜中哪道菜最重要。”
“是……”沈默點一點其中一盤道:“這個黃泥螺吧?”
“正是。“徐階開懷笑道:“若是黃泥螺泡制不好,就休言它菜了。快快嘗一嘗。”
沈默也不推辭,嘗幾個入口即化的黃泥螺,只覺著糟香濃郁、醉味醇和、咸鮮合一、余味繞舌。
不由用句松江話贊道:“鮮得眉毛掉脫!”
這夸獎讓向來不動聲色的徐閣老,竟眉飛色舞起來,親自給沈默斟酒,笑道:“來我家吃過飯的北方人都說松江菜別的都好,就是有個小螺螂難吃得要死,不知道一股什么怪味,而且是生的。徐閣老還每次都叫我嘗,當做寶貝“……只聽他很認真道:“所以啊,那以后我就學乖了,再請北方人吃飯,都不上這道仙菜,一面暴殄天物。”說著自己都笑出淚來。
沈默自然也跟著笑起來。
黃泥螺開了胃口,一杯花雕又入了肚,徐閣老又招呼沈默嘗幾筷子菜品,果然是道道品味十足,讓人很輕易吃出主人的誠意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徐閣老才打開話頭道:“這次你去南方,原本是任杭州知府的,但嚴閣老提出讓上一科的狀元唐汝輯擔任,陛下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就把你改為蘇州知府了。“說著笑道:“不過你也不用糾結。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見兩地沒什么差別。而且杭州有總督、有巡撫、有布政使、有按察使,四個婆婆管你一個媳婦兒,還不如在蘇州能放得開手腳。”
沈默點點頭,輕聲附和幾句……這都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徐階不可能只是拿出來炒冷飯,肯定是有別的用意。
果然聽徐閣老話頭一轉道:“但你在蘇州,也不可能一帆風順……現在朝廷中有些人,把你要干的差事,視為大肥肉,肯定要狠狠啃一口;而對于那些閡浙海商來說,你又不啻于在砸他們的聚寶盆,他們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的。”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這話陸都督也提醒過學生。”
“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悲觀,因為絕大多數人,還是支持開蟑的。”徐階為他減壓道:“據我所知,海商墨斷走私,肆意壓低價格,早已經惹得很多人怨聲載道。自從聽說朝廷要重開市舶,大多數人便已經停止與海商交易,等著你這位大救星去解辦……你得跟這些人多接觸一下,盡量的團結他們,來抵抗各方面的壓力。”
見這位信奉‘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的徐閣老,竟然一反常態,不厭其煩的對自己諄淳教導,沈默一面用心傾聽,一面琢磨對方的用意……對于徐閣老這種老牌政客來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句話絕不是污蔑。
在沈默看來,他之所以如此,至少有兩層含義。首先,兩人之間的師生關系,已經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了,徐閣老想通過這種舉動,來暗示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達到將自己徹底俘虜的目的。再者,從這番話本來的含義中,可以體會到,徐閣老是在隱晦的為蘇松的大戶說情……所謂‘團結他們’,換種說法就是給與他們特權。
但無論如何,他面上都要表現出感激之色,對徐階道:“多謝恩師指點迷津。”
“呵呵……“徐閣老笑道:“我這也只是紙上談兵,具體會是怎樣,還得你去蘇州自己摸索。”
沈默點點頭道:“學生干這種風口浪尖的事兒,早就做好了迎接明槍暗箭的準備,只是遠離京師,難免會憂讒畏譏,擔心被人攻訐……”
“這個你不必擔心,因為嚴黨是支持開海禁的。”徐階道:“而我大明的朝政,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保持平穩了……”說著給沈默找出一份邸報道:“這是今天內閣下發的,你還沒看過的。”
沈默打開一看,原來是嚴閣老一品九年再滿……換言之,他擔任首輔整十八年了,只見嚴嵩疏言道:‘國家考課舊典,群臣歷俸九年者例不引奏復職,況臣忝居廷臣之首,再歷九載,無尺寸之功,以年以例俱當引避。’原來是按例請求引退歸山。
沈默心說,這老家伙要是真退了多好,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見接下來便是嘉靖帝的優詔褒答,稱贊他‘忠誠勤慎,輔贊年久,勛績茂著。’不允其辭,且賜宴于禮部,蔭其一子為中書舍人。
徐階臉上掛著淡淡苦澀道:“看到了吧,嚴閣老雖然年屆八旬,但依然老當益壯,絲毫不顯昏庸,陛下對其依然很是倚重,”說著嘆口氣道:“六部尚書中,吏部尚書吳鵬、工部尚書嚴世蕃系嚴嵩的心腹,而兵部尚書由老將許論接替丁憂離職的楊博……這個老許年近古稀,已經只想著安穩退休了,所以一切將帥黜涉,兵機進止,都聽嚴世蕃的指揮。”
“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戶部尚書方鈍,刑部尚書王黎等雖砥節奉公,未嘗與嚴黨有染,然都不過是雷同附和,明哲保身罷了。”徐階無限蒼涼的嘆息道:“嚴黨權傾天下,對于朝廷來說,自然是極大的危害,但對于你要做的事情,卻是一個契機。”
說著定定望著沈默道:“你得抓緊這個機會,做出真正的名堂來,讓市舶司成為大明的錢糧之地,到時候不管政局怎么變,你都可以穩坐釣魚臺了。”
“學生受教了。”沆默起身肅容道。